第36章 三十五乘龙（下）
停在重重云海之上的一艘艘玉白色的星槎飞舟，稳稳地浮在纯净湛蓝的天空中，犹如海中驯顺的白鲸。玄英台上的风扬起众人衣袂，吹得长老峰主们的雪白鹤氅如真正的白鹤般地飘飘欲飞。逍遥峰主由他的七十多名弟子簇拥着，径直走向人群的中心。这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走过来，四面八方同时向他们投射来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掌门像做了亏心事一般的眼神闪烁，云渺一脸愕然，冷若璃、常季、言吟玉等人的晦涩难明……只有男主萧子期向他们淡淡扫了一眼，非常尽职地转头继续关心女主。朱小满偷眼看去，她家的便宜师尊在这一堆绝非善意的眼风来回扫荡中稳的一匹，笑得张扬而恣意。
掌门身后踱出一位青衣男子，含笑唤了一声:“小七。”谢韶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更灿烂了一分:“六师兄。”闻听此言，他身后的弟子们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师伯。”已经向掌门及各位长老峰主们行了一圈礼的小满例行公事地跟着大家一起拜下去，再抬头，眼前一亮:好一个帅蜀黍！
这位神仙蜀黍有着清风朗月静水沉璧的容貌，不染凡尘见之忘俗的风姿。未曾开口，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睛先温和地弯了弯:“小七，桃李繁盛啊。”
“比不得六师兄清闲自在。”比起掌门师兄，谢韶安似乎和这位排位数挺吉利的师兄的关系更为亲近随意。“拖着这一大家子，一天天的总有操不完的心呐。”
他师兄朗声笑道:“我看挺好，没有家务事羁着些，你又不知要云游去哪里不回来了。”
这两位久未蒙面的师兄弟停下来进行亲切友好的寒暄，逍遥峰的弟子们侍立在旁等着。此时出发的吉时未到，各峰各殿的弟子们还在抓紧时间聆听自家师尊叮嘱教诲，并无一人乘上星槎。小满带着惊讶与好奇的心情观察着这一艘艘天空之船，寻思这东西与现代的飞机有啥相同之处，动力到底是烧煤还是烧灵石……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忽然从九霄之外传来一声宏大悠长的低吟。
显然有不少人都听到了。正当人们抬起头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时，那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再一次更近地在云中响起，犹如动人心魄的威严的号角，仿佛亘古以来刻在血液中的记忆苏醒了似的，使人不由自主地升起敬畏之感。
“是龙吟！”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众人骤然色变，不少人纷纷拔剑在手，全神戒备。
重重云海之中突然腾起一道长长的黑影，像闪电一般曲折的身姿在云层之中出现了一瞬，又隐没在云雾之中。再次出现时却已离得非常近，近到几乎能数清那庞然大物身上反射日光的晶亮鳞片——那正是一条黑龙。
“来了。”神仙师伯抬头望着那条黑色的巨兽，目光欣慰而专注。
掌门眸光一闪，出声道:“无妨，那是六师弟的黑蛟。”
蛟龙？那就是还未成年的龙喽？这传说中的生物以傲然的姿态盘旋在空中，将巨大的龙首转向众人。黑色如铁的龙须在风中自由舒展，那姿态正如同画中描绘的模样。金黄色的竖瞳中毫无杀意，甚至带着些许超然的神态。它缓缓地向主人低下头，只长了短短龙角的龙首上如开着一朵如火焰般鲜红的花朵，紧接着压低身姿放慢速度向众人所在的方向轻盈掠来。——等等，那不是花，那竟然是一位红衣的少女——
少女单手握持龙角，一手持剑，稳稳地站在巨大的龙首上。猎猎飘动的红衣衬得她肤色如雪，眉目明艳。她乘龙而来，眉梢眼角都带着英气逼人的灼灼风华。小满一时看的呆住了，心想李太白那句“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若是真有个模特儿，必然就是这位仙女姐姐了。
离得近了，那女子从龙首上一跃而下，还剑入鞘，径直来到六师伯面前盈盈下拜，一开口，声音柔婉中带着轻快:“舅舅，我赶上啦。”
神仙师伯点点头，手指轻抬，那黑蛟在空中骤然缩小成细细一线，径直飞来绕到他腕上，如同一个玄色的手镯。他开口责怪，语调中却带着宠溺:“你这丫头也忒胡闹了些，怎可将玄风召来此处？惊动本门上下，都是你的不是了，还不快去向掌门请罪。”
少女顽皮地吐了吐舌，起身又向掌门行礼。向来爱端着架子的掌门这次不待那女子拜下去，就摆了摆手宽容笑道:“罢了，都是六师弟惯的，我们早习惯啦。”
那少女又向谢韶安行礼，口称“七叔”。谢韶安微微笑道:“玦儿几年未见，长大了不少。看来六师兄带你去水月幻境这些年，进益颇多啊。”
这个名字骤然落在朱小满耳中，犹如惊天巨雷轰然作响，震得她好一阵恍惚:
到底出现了——原书第一女配，慕容玦。
与朱小满她自己这个论起戏份至少排在第二三十名之外的龙套女配不同，这位美女姐姐身为男主的二弟子，同时也是女主第一情敌。原书中次次阻挠男女主感情发展不说，还仗着师姐的身份和长老舅舅的庇护，对女主直接动手欺负，什么诬陷下药背后捅刀之类的坏事都没少干。甚至在嫉恨之下向门派告发女主对男主有越礼之举，连累的自己的心上人师尊替女主挨了鞭刑，还不得不亲手把女主逐出了门派，是导致女主黑化的主要推手。女主投入魔尊怀抱，而慕容玦她则在堕入魔界后落入魔尊手中，被实行了各种物理意义上的凌虐折磨之后粉身碎骨，一缕残魂还被男主当做魔魂亲手斩灭了，属实人憎狗嫌，惨中无惨。
书中这姑娘早在三年前就应该登场了，却不知什么原因拖了这么久，久到朱小满以为剧情改变了不会再走这段弯路了，谁知道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朱小满眼看着那眉目间含着喜悦的少女向着自家师尊欢欢喜喜而去。她庄重地下拜行礼，抬头望向萧子期，久别重逢的思念宛如融冰化雪的春水般从眼波中满溢而出，连小满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师尊，弟子修炼归来，幸不辱师命，金丹已成。”少女一心一意地仰望着她眼中的神袛，迫不及待的等待着他的肯定。
“嗯，你确实进益了。”萧子期态度没多大变化，一如往昔的清冷疏离。他随即话语一转:“过来见见你师妹楚倾月。她还只是筑基，此次入秘境，你这个师姐正好可以护一护她。”
慕容玦的样子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娇俏活泼的少女一秒变成冰雕雪塑，呆呆地许久没了反应。看着自家师尊望向新来师妹的眼神，她仿佛瞬间明白了一切，缓缓地转眼看了看师尊身旁的女子，那如冰刃般的目光刺的楚倾月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朱小满觉得自己此时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情窦初开的少女怀揣着青涩的爱慕之心，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般的人，以为那人就是永远那样冷淡疏离的，自己此生都不敢有半点非分逾越之想。没想到那人却不是真正的神仙，他和凡人一样有私心，有偏向，而他温柔所向的人，不是她。
她的命运从命名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玦，有缺的玉。如何能与天上的明月争辉？
看着那刚才乘龙而来的意气风发明艳无双的少女，此刻眉目沉寂，表情如朽木槁灰一般消沉，以前看文时漫不经心，觉得此女就是一为虐而生的工具人的朱小满此时心里也不由得微微疼了一疼。
这文谁写的！能不能少一点狗血少一点套路！小姐姐不要再想不开爱上辣个没有结果的人了！抛开男主那棵歪脖子树，多少鱼塘等着你开啊！要不，要不康康我也成！
小满在心里为恶毒女配暗自叹了一声，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货真价实的叹息，她冷不防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露出了心声，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发现那叹息来自六师伯。神仙蜀黍微阖了眼，神色怆然。她那便宜师尊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师兄的肩，道:“六哥不必忧思过甚，仔细激着了旧伤。”
他师兄眉头深蹙，像是忍耐着莫大的痛苦:“小柔身后只遗下这点骨血，玦儿却偏偏又和她娘一样，是个执拗性子，也是在这情字上看不开……”
“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玦儿她自己过些时候就想通了呢？”谢韶安劝慰着自家师兄:“这丫头从小聪慧，你特意带她离开宗门这些年，她不会一毫都不领会你的良苦用心。”
他师兄神色黯然，轻声道:“小七，不用再替她说话了。你我都清楚，像玦儿这样的脾气心性，岂是得善终之兆？”
不得善终。这话说的颇重，小满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位六师伯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人精，故事甫一开场，他就已经一眼看透了自己疼爱的外甥女最终的结局。
谢韶安并未在意师兄那句不吉利的谶言，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当初六哥若是听我的，借着师叔的身份做个主，由我和三哥保媒，直接给萧师侄和玦儿牵个线结个道侣多好。料想师侄那个万事不关心的性子，也不会拒绝。你偏不听，由着她拜什么师，反而生出这一堆妄念来。”他发完这一堆事后诸葛亮的感慨，绿眼睛转了转，又道:“其实六哥也不必烦恼，我看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迷恋罢了，这情字倒也未必见得有多么坚牢。”
他师兄气笑了:“一时？我为此事与她磨了数十年，也不见她有半分回转！”
“六哥此言差矣。大多数女孩儿家，遇到个有权有势、长相清俊的男子，再对她温柔些，就觉得这便是喜欢了，紧跟着就幻想起一生一世来。”金冠云氅的如意真君绿眸熠熠，笑意盈盈，看着亲切随和，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却让小满无端地感到一阵阵冷意。“若是再有几个这样的男子，配上若干奇遇考验，恐怕原本心里的那个也要动摇起来。究其原因，不过是她们喜欢那种被宠爱的感觉罢了，和那男子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倒是关系不大。”
小满袖子下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脑中一阵阵眩晕。他的话仿佛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在特意说给她听。
我的喜欢，真的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不，不是这样的。小满紧紧咬住唇，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虽然喜欢他的温柔，但更渴望着去了解他，进入他世界的暗角，拂去这个人眼中的阴霾，为他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
她心绪纷乱地低着头，耳边只听到她师尊继续道:“师兄你把玦儿从小照顾的也太过风雨不透了些，被萧师侄无意中救了一次，便不顾一切地倾心相与，安知不是她见的人太少之故？还是放手让她多历练历练，多见见这世间不同的人，也许效果比你一味阻拦的好。”
他师兄像是被师弟这一通歪理暂时说服了，沉吟半晌，默然道:“也只能如此了。”
小满抬头看了看立在萧子期身后沉默不语的慕容玦，联想起她今后的悲惨结局，再瞅瞅她那一望即知的坎坷情路，心中升起了一股物伤其类的伤感。她不由得向她所在的方向挪了挪，即使她并无改变剧情走向的本事，但本着同为女配的情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还是想拉那傻姑娘一把。
姐妹！放弃狗男人吧！以后我一定尽力从魔尊手下保你一命！
决心一出，她掂量了下她现在的实力。
算了，保保保你全尸吧……
谢韶安正在宽慰师兄，忽然侧过脸来，目光正和她碰上。那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严厉，带着不容违抗的警告意味。他向她快速比了个无声的口型，小满琢磨了一下，他说的是:
——少管闲事。
蓦然挨了自家师尊兜头一盆冷水，她感到迷惑不解，还有些委屈与气愤。正在考虑要不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反瞪回去，只听到一声洪亮悠扬的巨响，震的她头皮发麻。
天磬声鸣，出发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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