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乘龙（上）
破晓时分的一片薄薄的白色晨雾中，凌霄宫飞阁流丹的外山门处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人羽冠鹤氅，一人着青色内门弟子服，正是从凡世归来的谢韶安和朱小满。
朱小满在她师尊身后两步的地方保持了一个随侍的距离，低眉顺目举止恭谨，正如一个最守礼最安分的弟子。
昨日种种不可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诶不对这咋还唱上了呢……
正当她决心把这几天的回忆好好在心里挖个坑埋了再踩踩严实的时候，她那位便宜师尊突然停步开了口:
“伸手。”
“啊……？哦。”
朱小满一脸懵地伸出手，她师尊伸两指来探了一下脉，拧眉道:“你这个丹田……”她连忙回答:“恢复的差不多了。”
“差不多？”他淡淡睇她一眼:“到那生死攸关的关头，你也打算就指着这个差不多？”
“……是，是弟子托大了…”
“我给你再打通一次。”他用三指扣住她脉门，低声道:“待会儿有些疼，你且忍着些。”
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朱小满惊了一下:
——大哥你这一大清早的站在宗门大门口说些什么虎狼之词！
她老脸还没来得及红一红，一股冰冷的灵气瞬间沿着手臂上阳池、外关、清渊、颅息这条经脉径直刺进了脑中的上丹田。一股脑子瞬间冻硬了的麻木感蓦地蹿上中枢神经，朱小满在幻觉中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一路结冰碴子的咔咔声。
没等她仔细体味这种怪异的感觉，另一股灼热到几乎燃烧起来的灵力顺着大陵、间使、曲泽、天泉这条路冲进心脏所在的中丹田，烫的她差点嗷一嗓子叫出来。
他和她接触的部位只有手腕上三个手指触皮肤的几平方厘米而已，却像个gps导航似的同时指挥引导着冰火两重天的两股灵力在她身体内的不同战场上各自鏖战。感到自己同时兼具了制冷和加热两项功能的朱小满强忍着甩掉身上这个活体电源插头的冲动一边嘶嘶吸气——大佬大佬，这同一边身体又冰镇又烧烤的您可别给我整偏瘫了哇！
两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在胸前璇玑处汇合，逐渐合成一道温热的气息，在心脉处盘旋不休。
朱小满缓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豪情万丈的笑:“就这？这种考验我一天能来七次！”谢韶安表情古怪地看她一眼:“想什么呢，这才要开始——”
那股盘旋的灵气收到指令掉头向下，顺着任脉一路朝下来到气海，在神阙与关元之间上下徘徊盘绕了片刻，毅然向最重要的下丹田处不管不顾地猛刺进去。
她眼前唰地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疼的鬓边瞬间渗出了冷汗。这不留任何缓冲余地的冲击就像数台野蛮施工的压路机非要把一条羊肠小道拓宽成高速路一样，在经脉中来来回回碾压。像成人的身材硬挤进童装尺寸衣服的勉强让她觉得经脉几乎已经寸寸撕裂。偏偏丹田的位置太正点，还让她有种强烈痛经的错觉。她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出声，怕一张嘴就忍不住嚎叫或者求饶。
那道凶猛的灵力一鼓作气进入丹田，又缓缓退出，像汹涌的海啸席卷一切，荡涤着所有的阻碍，一进一出，一出一进……呸呸呸，别瞎想。
如是几轮之后，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往地上一躺，完全不顾面子地张着嘴呼呼喘气。体内那股灵气倒是妥帖地伏在丹田中，犹如驯服的小兽。她师尊蹲下来摸出帕子替她擦了汗，顺便戳了戳她的脸:“壮士，再来六次？”
朱小满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不不不不用了！”甫一起身，疼痛感骤消，她忽觉自己身轻如燕，全身上下经脉通畅，呼吸之间灵气自动缓缓运转遍大小周天，连境界都隐隐似有要突破的迹象。——怪不得星宿老怪要练吸星大法，这修炼速度飞快的诱惑谁能抵御得了！
“真的不要了？”听到他这一问，此时她想起白得了人家灵力是该感激的，遂客气道:“蒙师尊为弟子打通经脉，还得了师尊的灵力已是侥幸，岂能再得陇望蜀，万一把您吸干了可怎么好……”
她师尊笑眯眯仰着头看她:“嗯？把我怎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就不该长这张嘴！
“等等。”谢韶安立起身来阻住满脸通红准备溜走的小徒弟:“你那个宝贝铁疙瘩，拿来我看看。”
他单手托着那黑黢黢的东西看了半晌，问:“想炼个什么？”
朱小满想了想，答:“趁手的兵刃。”她还没有本命法宝呢！
她师尊打量着这团比椰子大不了多少的金属块儿，沉吟着:“剑是肯定不够了，做个轻巧些的物件儿罢。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死相！~
她压下嘴边一千字骚话，低头做懂事乖巧状答:“师父看什么好，就是什么。”耶！他这是要亲自给她炼器啦！她心里那头小鹿儿情不自禁地带上墨镜，疯狂地蹦了个野迪。
“成。”他更无废话，收了那东西略一思忖:“我看，做个流星锤吧。挺适合你的。”
她转身默默地捶了自己心口一下:叫你瞎蹦！
逍遥峰空旷的天极殿里站了众多弟子，人人表情肃穆，眼中又带着跃跃欲试的期待。南宫冉大师兄向坐在正中玉座上的人恭敬一礼:“师尊，人都齐了。”
逍遥峰主如意真君斜倚在白玉雕成的玉座里，手里抱着一只红黑相间的小动物，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毛。狭长凤眼扫了一眼弟子递上来的名单，皱了皱眉，回头对向雨笙吩咐了一句什么，大师姐应了转身退下。
朱小满站在人群里，着实有点气恼:我才几天没在，这阿二就忙着去向别人卖萌了，说好的灵宠和主人同生共死呢！刚才眼看着它丝毫不理她，一副急于讨好的态度跳到她师尊的膝上主动蹭他的手，被摸了几下就摊开四肢一副舒服到融化的样子，哪里是小熊猫，简直就是一只舔狗！
难道我平时给你灵果少了？还是我铲屎铲的不及时？被自家舔狗背叛的心情居然也是这么酸爽！男人和宠物难道我注定一个也得不到嘛呜呜呜……
她师尊挠了挠怀中的小熊猫两只大耳朵后的毛，颇有威严地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弟子们，一开口，就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般地教人摸不着头脑:“咱们峰这名册一报给掌门，听说你们常师叔当场就失手摔了一个杯子……”
“摔的好。”他咳了一声：“他那是嫉妒，嫉妒我们人多，怕抢了他们峰的好机缘。”
“凤池秘境是位上古仙者所创，一千至两千年才开启一次。那位大能天性仁厚，在秘境里存了不少好东西，即使没那个仙缘，做不了传承者，好处也是不少的。从进入秘境的条件来看，对传承者的要求是元婴以下的修者，可叹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人通过试炼。”
那必然是因为女主还没去——朱小满默默地吐槽。
“因着这秘境入口离本宗近了些，有些人就把这秘境宝藏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也不想想他们有没有那个福气拿的到。”谢韶安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你们此去，不要被什么门派贡献，什么同门情义之类的束缚住了手脚，为自己谋个好机缘才是最重要的。”他语气严肃:“要有防人之意，却绝不可生害人之心。若是起意加害他人，那秘境之主必然知晓，结果可就难测了。”
“我们逍遥峰元婴以下弟子甚多，有意寻突破、寻机缘的，此次我都送你们去。——管他什么同门外门，你们只管仗着人多，给我放手去把机缘都抢到！”
说完这样犹如土匪窝头子率众下山干一票一般的战前动员，谢韶安看着徒弟们眼中被鼓舞起来的亮光，满意地点了点头。
噫，这还是那个说着机缘境界都是虚空的冷傲真君不？难道是去一趟红尘回来就变俗了？
接下来是给七十多个要去秘境的弟子进行逐一安排。徒弟们一个个去到师尊面前听他面授几句机宜，再由大师兄安排物资准备工作——照例是师尊负责动动嘴，老妈子命的大师兄负责跑断腿——哎？大师姐怎么一去这么久都不回？
辈分最低的朱小满无所事事地站着等待轮到她，等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只剩下了十几人左右。
“师尊，我回来了。”一道颇为陌生的低沉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小满和其他人纷纷回头看，只见一个头带竹笠，身着短褐，浑身上下显得风尘仆仆的男人正大步地走进殿来，径直走到逍遥峰主面前行了一礼。
他那有别于修真者的装束已经显得颇为奇怪，他们这几个晚入门的更是从未见过这个陌生的师兄。朱小满看看他脚上的草鞋，再看看腰间佩的短刀，心想这位如果不是修真者，而是侠客或镖师倒还有几分可信。
谢韶安抚着阿二厚实的皮毛，淡淡道:“晟儿。这么多年未见，我只道你一直在躲着为师。”
语气温和，语意却尖锐，从未见过他对弟子这样说话的其余人都吓得呆住了。
“弟子不敢。”那男人温和地答道。他摘下竹笠，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坦然直起身来。——站在一群似乎永远不老不死的年轻修真者中间，他发色苍苍，两鬓染霜，连颔下短短髭须都白了大半。看上去他年龄至少有四十多岁，称外表只有二十几岁的谢韶安为师着实显得有些怪。
这位师兄想必年轻时也是俊朗无俦的男子，脸上的风霜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气质，反而更添了成熟之色。英挺的剑眉下压着一双兀鹰般明亮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正坦然自若地面对师尊的责难。
“我听说你并不愿意去秘境，何故？”
“禀师尊，弟子宗门任务在身，尚未完成。”
“若是此等小事，我已替你回了，不用再做。”
大师姐在后面进来，一进来就遇到这种明枪暗箭的诡异场面，她似是想开口说什么，又忍住了，默默站回自家师尊身旁。
“如此，你可是能去了？”如意真君眉目之间凝着冷意，等着对方回应。
他的徒弟用长时间的沉默充当了回答。
谢韶安眼中的冷意渐渐化成了怒气，他突然一掌拍在玉座扶手上，惊的膝上的阿二蓦然蹿起，躲出老远:
“齐晟！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从未见过师尊发这么大的火，在场的所有弟子脖子齐齐一缩。
“筑基两百年寿数，你如今已有一百九十余岁，天人五衰近在眼前，尚且不思进取！”
越说越气，谢韶安一双美丽凤眼中几乎喷出怒火:“你就这么想死？！”
大师姐微叹一声，在旁毫无意义地劝道:“师尊息怒。”
那位名叫齐晟的师兄脸色未变，只低了头道:“弟子驽钝，三次结丹不成，反而累得师尊与师兄们替我白白挡了雷劫，于心难安，不如师尊今日就逐我出师，免得辱及师门。”
这这这，这也太敢了！朱小满与众人缩着颈子，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瞟着自家暴怒的师尊和这位语气恭谨，却句句以退为进的师兄。
谢韶安怒极反笑:“原来你也知道于心难安——”他声音忽然拔高了一层:“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心魔，问问那些死而不能复生的人，他们的心能不能安？！”
“师尊！”齐晟的脸终于变了颜色，他眼中波澜起伏，长久难息，最后终于猝然低头道:“弟子不愿！”
“你不想去，我却偏要让你走这一遭。”谢韶安执拗劲儿犯了，倒显出几分少年意气。“笙儿你给我看紧了他，不许他再跑。”
齐晟默然，他行礼退下，重将竹笠遮在头上。他的师尊在他身后换了副温和的语气送他:“晟儿，往事已矣，人总要向前看。”
齐晟离去，大师姐低声道:“希望齐师弟他能想通……”
谢韶安抬眼看着虚空，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殿里一片寂静。师尊最先从沉寂的气氛中解脱出来，扫了一眼在场弟子，道:“你们几个都是筑基，虽说时日尚早，可也要努力争取早日结丹。不然大限一到，悔之晚矣。”
他一双绿眼睛忽然盯住了小徒弟:“蛮蛮，我记得你也有近百的寿数了。”朱小满头皮一紧，忙答道:“回师尊，确实是……”
谢韶安长眉轻拧:“别人倒也没什么，只你这个三灵根得尽快想想办法。最好能把火灵根洗了，小丫头家家的省得一天天火气过旺。”
“洗灵根？我？！”
向雨笙大师姐好心解释:“本峰三灵根弟子只你一人。双灵根的师兄弟们不少，是因为如果灵根配的好，对修行大有裨益，反而不必洗成单灵根。像是……”
“像是我师父，他就是双灵根，一样升仙了。”谢韶安接上去道。他摸了摸下巴，思忖着:“金丹修士我倒是没有见过有三灵根的，你灵根中水火不和，不洗掉一两样怕是难以成丹。”
他找出纸笔，就着朱砂飞快地在纸上勾勾画画，一边道:“秘境中长有神树建木，树下必伴生着祝余草。务必要找到那种草，再伴着淬体丹一同服下。若有多的，再带回来一些。”
一张野兽派风格的画儿落到了朱小满手中。她抽着嘴角看着上面还没干透的朱砂:哪有这样长的像牛，身上还挂满蛇的植物！下面长着的那些毫无特色的草坪就是祝余？靠这玩意儿能找到嘛！
她师尊抬手招来阿二，抚摸着它的头道:“这次去秘境你把它带上，这小东西嗅觉奇佳，必能有所裨益。”她抬头，正与他目光相遇:“别的那些倒也罢了，只有这个机缘，你要好好地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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