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前尘（2）
王与王妃的婚礼，自然是风风光光的。举国同庆。
唯有王妃自己，与那一个叫万俟潜的男人在两地各自哀伤。
夜色渐沉，凉风习习。宫宴终于散场，岐王身着大红喜服，醉醺醺地步入了新房。
新娘并没有循规蹈矩地顶着红盖头坐在床头等，而是站在龙凤烛台前，一动不动。
听见脚步声，徐姬回了神。
转身，抿唇淡笑着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走到桌前到了两杯酒，端起，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岐王。
“喝了这杯合卺酒，恩爱两不疑。”徐姬如是说道。
岐王却放下了酒杯，摇了摇头，嘱咐她好生歇息之后，便就清清醒醒地离开了。
徐姬也没有追上去问，只是端着酒，目送着他离开。
徐清欢看着两人分开，思索了片刻，便跟着岐王去了。
他去了御书房。
连衣服都没有换，便坐在了玉案前，拿起朱笔批改奏章。
烛火在御书房摇曳着亮了一夜，岐王是在四更的时候才觉察到困意，随意趴在案几上便睡了过去。
徐清欢守了他一夜，也没有听见他半声叹息，最终还是听见他在梦中的呓语，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些哀伤，可她听不清。
很快，五更天的梆子便敲响了，大太监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将岐王叫醒了。
岐王眼睛难受地眨了眨，很快便恢复清明。
看着他眼圈下的乌青色，徐清欢心疼了。
为什么？
徐清欢无声地问着。
岐王与徐姬，在史书上不是写着伉俪情深么？为什么他们的新婚夜是这样的？
疑惑间，天地陡变，画面中不再是春华明月，入眼的一切景色，都是雪。
而这里，没有杏花。
大雪无边无际，纷纷扬扬，天地间只有一片雪白。
二八年华的姑娘披着厚重的斗篷、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雪中，脚步缓缓，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
软软的。
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一个躺在雪中的人，大半个身子都被雪覆盖，整张脸都被冻得发紫。
少女的心总是好的，并没有见死不救。凭着一股子要救活一个人的决心，娇小的姑娘半拖半背着被冻得没了知觉的人到了自己的家中。
男人被救活了，并与少女展开了梦幻的恋情。
多么单纯的爱恋，老套狗血，却又美好得不得了。
当然，如果男人的名字不叫万俟潜，少女的名字不叫徐欢的话，恐怕会是一段佳话。
错就错在，少女早已与岐国的王有了婚约。
为了万俟潜，少女屡次顶撞父母，非要与岐王退婚不可。
一来二去，闹来闹去，徐家二老怒了，岐王也怒了。最终倒霉的，却是那个叫万俟潜的男人。
徐家二老将万俟潜赶了出去，岐王自也没打算要放过他。所以，就有了徐清欢初入梦境的那一幕。
为了万俟潜，徐姬甘愿嫁给不爱的岐王，做他的王妃。
徐姬做了王妃，岐王随便封了万俟潜一个官职，便将人打发去了边疆。
时间如流水，在徐清欢眼中便如弹指一挥间，徐姬在几次生死关头得了岐王相救，一颗心倒是渐渐融化，开始向着他。
最终，徐姬终于是爱上了岐王，比起当年的万俟潜还要更爱。
可就在以为一切都可得圆满的时候，万俟潜回来了。带着凯旋的铃声，与铁骑悍军，在全城百姓的欢呼声中风光地回来了。
岐王惜才，也算公私分明，并没有因为当年他与徐姬的事就将他埋没，反是当着群臣封他做了大将军。
一时间，风光无限。
边疆一战，大获全胜，万军将士皆被允了回家探亲，而作为头领的万俟潜，便也理所应当地在京城多住了一段时日。
在这期间，他有去找过徐姬。
有跟她讲，他想带她走。
可她拒绝了。在杏城的杏花雨中，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便这般恩断义绝，说是再不来往。
徐姬的决绝激怒了万俟潜，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岐王身上。他以为，徐姬会做这样的决定、会与他恩断义绝，都是岐王苦苦相逼的结果。
于是，他便生出了谋逆之心。
半个月后，万俟潜带着万军将士回了边关。但这一次，他却不是单纯地为了岐国守护天下。
在边疆，他与邻国谈合作，在将士面前将君主说得一无是处。
心中只有天下与家人的将士自然是信了他们的大将军，然后，经过几年的历练与谋划，岐国终于崩了。
内忧外患，接踵而来。
邻国来犯，边疆驻守的将士却跟着他们的大将军杀进了皇城，直逼宫门。
那时，徐姬的眼睛，已经瞎了。
因为家中代代相传的眼疾，早已不见光明。而在瞎了之后，徐姬便就病了。
一场大病，几乎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她明白，自己大限将至。而岐王守着她时，也十分清楚，岐国也同他的妃一样，大限将至了。
岐国的气数尽了。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照常带上了雕龙白玉冠、穿上紫色云龙刺绣袍，带着与他一样盛装打扮的王妃一同去了大殿。
他们并肩坐在那高出的盘龙椅上，静静地瞪着那熟悉的铃音到来。
终于，在不久之后，宫门破了，凯旋铃音愈来愈近，仿若催命鬼神的呼唤，声声砸在他们的耳间。
“欢儿。”听见那凯旋铃音之后，岐王开口唤了一声身旁的女子。
女子闻声转头，用空洞的眼睛对着岐王，伸手朝他脸上探去。
“王上。”
女人轻轻地唤他。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呼唤，乍一听还带着无边的疏远，可徐清欢就是能听出她这一声呼唤与平素间的不一样。
这一声唤，痴缠缱绻，含情脉脉。
岐王将她搂入了怀中，说着“孤后悔了”。
他的确后悔了，后悔当初硬要娶了眼前的人，让她只能活过短短二十几年。
这人世间本是那样的美，可身旁的人，却只得陪着他。
因为岐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一朝君主王，其后必随君主为国殉葬。
岐王不想，也不愿，他甚至想要将身旁的女子推出去，让她留下一条命来。
可紧接着，腰间却被徐姬给环住了。
徐姬淡淡笑着，语气却格外坚定。
她说：“王上，你可是王，做出的一切决定，都不容后悔。”
是啊，不容后悔。可他依然觉得后悔。
只是，男人想通了。
大不了，来世再续前缘。
岐王歉疚地对着自己的王妃说：“是孤连累了你。”
王妃说：“不是的。王上，你不要内疚，是欢儿自己想陪着你的，欢儿早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着王上。”
这是徐姬第一次对岐王坦白了自己的心。
随后，徐姬又说：“王上，欢儿还想再去一次琼玉池，再喝一杯那池中的桃花酒，与你共醉最后一场。只盼君王能够生生世世将我牢牢记在心头，待到来世，还能再入王怀，与君相守。”
说岐王后悔，徐姬又何尝不后悔？
她也后悔，后悔自己没能从一而终，后悔自己与他们有了种种牵连。
其实她知道，岐国会变成而今这般，都是因为她。
她徐姬，被称为祸国祸水，都不为过。
她想，或许王也是早就明白的。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开她，甚至于，一直一直爱着她，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
新婚之夜，他看出了她的万分不情愿，所以他没有喝那杯合卺酒，且至今也没有碰她，甚至于因为她的强烈要求，忍着不悦纳了花月娘为妾。
做了王后，她与那叫顾九潇的少年见过几次，她觉得看着他有趣、心里欢喜，所以他时常召顾九潇进宫，即便他们走得那样近，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后来，她眼睛瞎了。她便越发沉迷醉酒的滋味。
她吵着要喝酒，他所幸修了一个琼玉楼，楼中琼玉池，灌了满满一池桃花酒。
香香的，很醉人。
他对她的爱，从来明明白白，为了迎合她的欢喜，他真的太过卑微。
一个王，为了一个女人，卑微进了尘土，甘愿化作一颗尘粒。
她现在说想要再去一次琼玉池，可她与他都明白，他们没有机会了。
只闻男人温和的声音带着丝丝温柔的笑，说：“琼玉池是去不成了，不知欢儿可否委屈些，便在这殿上与孤共饮？”
到了现在，他还在尊重她的选择。
徐姬心里明白，只要她现在说一句‘不愿意’，岐王肯定会将她推出去，自己去赴死，自己入黄泉，自己为国殉葬。
可这一次，她看清了。
她愿意。
她愿意与她的王一同死去，一起为了这个国家，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她说：“好！来人，端酒来！”
酒是鸩酒，她知，他也知。
耳边传来那温柔如风月的声音，她的王对她说：“一杯便好，否则，入了幽冥司，便记不得要将孟婆汤倒掉了。”
话音落下，手中便多了一个冰冷的酒杯。
她的王举杯碰在她的杯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来。
她笑了，她说：“王上，黄泉路上，一定走慢些，欢儿腿短，害怕追不上你。”说是怕追不上，其实更怕他不再愿意等。
这么多年，她看明白了他的心，亦终于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
她想，今生我没有珍惜你，那便留着给来生。来生，我定不让你追逐，我会自己去追逐你的脚步，让你先被我爱上。
两人都喝下了鸩酒。
她的王扔了杯子，便将她搂在了怀中。声声唤着她。
“欢儿，欢儿欢儿……”
他一声声地喊着，她听出了他言语间的不舍与爱恋，她也感受到滚烫的泪水落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终是忍不住说道：“王上，不要怪我。你是君王，是天下的君主，即便是国破了，你也依旧是王，身为君王，即便是以身殉国，也不能做了那贼子的俘虏！但是你别怕，欢儿陪着你，陪着你一起……为这个国家陪葬。”
她希望他不要怪她从前总不将他放在心上，也希望他不要怪她与他一起赴死。
在他眼泪落下的一瞬，她知道，他还是后悔了。他不愿意她死，可结局早已无法挽回。
而她，绝不后悔！
是了，她已经将曾经的爱恋，唤做了贼子。这一改变，也不是刻意的。她就是认为，那样一个人，是贼子！
岐王笑了，朗声应道：“好好好！欢儿，孤允你一起，为岐国陪葬！”
说完，他仰天大笑。笑声直入天际，震撼了层云。
忽地，笑声戛然而止，身上多了更加滚烫的东西。不用看，她都知道，那是血。他吐出来的血。
她知道，她的王，终是陨落。而她，也陪着他，一起陨落了。
断气之前，徐姬将岐王的手握得很紧。
很紧很紧，紧到无论别人用多大力气想将他们分开都不行。
徐姬原以为这样牢牢牵着手，便能与他一起入忘川，一起投胎续缘。可她到底低估了万俟潜对她的执着与爱恋。
万俟潜为了将他们分开，请了国师做法，最后一气之下，将岐王的尸身连带着灵魂都一并封印在了岐国皇宫的祠堂。
而徐姬的尸体，则用水晶棺装着，放入了冰窖封存。
万俟潜成为了新王，改国号为天虞，在杏城做了三十年的王。
后来他便死了。
而他临终的遗愿是，将杏城摧毁，搬行宫至上京，将岐王尸身与魂魄永远封印在上京行宫的地下，让他永不超生！
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歹毒。
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让岐王安生。
第二代帝王遵循了他的遗愿，搬了行宫至上京，将岐王的尸身与魂魄完完整整地封印在了皇宫的地宫中。
而这一封印，便是阴差阳错的叫岐王与徐姬生生错过了。
岐王的魂魄沉睡在行宫地底，徐姬却是投了胎，重新为人。但她喝了孟婆汤，忘记了前尘一切。
她的一生，又一次从零开始。
但这一次，岐王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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