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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妙音的谎言


  达摩不是一个人。

  达摩是一个组织。

  只不过在这个组织里的成员实在少得可怜,有时是三四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有时仅有一人。

  这也是初新刚刚才想明白的。

  “我们的理念不同,可我们同为第七代达摩,我们都在试图说服对方。”达摩解释道。

  “也许老达摩不该同时将一份权力授予两个人。”初新道。

  “这是师尊的高明之处,我们谁能够力证自己的观点,谁的佛道就将顺理成章地成为正统。”

  强者留存,这是自然的残酷法则。

  初新凝视着帽兜之下的阴影,感到一阵恍惚,他今天的见闻实在匪夷所思,就像他手臂上的伤口一样。

  他不知道那伤口会带给他什么,就像他不清楚今日与达摩的对话将对他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你和他各持怎样的想法呢?”他问。

  “我们的分歧太多了,我说不完,也总觉得难以开口。”达摩说。

  “可你们若想说服对方,总得有能说的东西才行,不是吗?”初新失笑道。

  “很简单,举个例子吧,”达摩道,“少侠听说过众生平等这一说法吗?”

  初新点了点头,当然,听过归听过,他不曾深切体会过这种“平等”。

  他觉得世间万物并不对等,哪怕同为人类,也被硬生生划分了三六九等。

  “众生平等并非是权责、地位的平等,而是法性的平等,心的平等,”达摩似乎看穿了初新眼中的疑惑,耐心地解释着,“心善,行善,在三世的因果轮回中就能得到好的终了。”

  “意思就是善恶有报?”初新问道。

  “差不多吧,无论天地人神鬼,都受着轮回因果的制约,”达摩严肃地说着,“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

  初新抢道:“那个前提便是世间存在因果与轮回。”

  “是的。”

  世间真的有轮回和因果吗?

  阿青生前似乎很喜欢研究类似的问题。

  坐在草坪上望着远山时,她常问初新:“你说下一世若是我们遇见的话,你会记得我这一世的样子吗?”

  初新总是沉默。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好像也并不相信来世。

  他只能沉默。

  阿青并不恼,自顾自说着:“我好像没做过什么善事,来世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蝴蝶。”

  为什么要变成蝴蝶?

  因为它多彩的、能够飞翔的身躯吗?

  还是因为它的勇敢,它坚强到能够破茧而出?

  初新还是没有开口问。

  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向来没有太多言语。

  “世间有轮回和因果吗?”

  他忽然问达摩。

  达摩只是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这才是最正确的回答。

  最正确的回答就是无法回答。

  没有活着的人经历过轮回,没有死者能够证明世间无因果。

  “这么一来,轮回因果只是一句空话,是智慧的佛用来引导世人向善的工具,”达摩继续说着,“而我的哥哥虽然能够领悟这一层意思,却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

  这种做法指的当然是智慧的佛以来世福报这样的诱惑引导信众向善。

  初新说:“不管怎样,引人向善这个出发点总是不错的。”

  达摩微微颔首,忽又问道:“出发点好,整桩事情便好吗?”

  “不一定。”初新叹道。

  好的出发点配上不当的处理或者不走运的过程,同样可以酿成严重的灾祸。

  “佛是智慧的,可凡人不是,无法勘破生命的迷局,一生兜兜转转,难免被欲望和情感吞噬束缚,善也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成为他们奴役弱者的枷锁。”达摩说。

  初新想起了元欢曾与自己争论过的正义。

  正义究竟是天地生来就有的定则,还是打扮历史的眉笔?究竟是人心深处扎根的良知,还是统治者借以麻痹生民的工具?

  “所以他要想你证明,宣扬轮回因果是错误的,劝人积德行善也是错误的?”初新问。

  “达摩从未宣扬轮回因果,也从不劝人积德行善,因为善行只有自然为之,方可算作功德。”达摩说。

  “自然为之?”初新听不懂。

  当一门手艺,一门武功练到至高境界时,余下的不过就是“自然”二字。

  他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南边的大梁皇帝曾和师尊争论过关于功德的事情,”达摩说,“大梁皇帝是个才学超绝的人,笃信佛教,到了数次舍皇位出家的地步。”

  初新叹道:“才学超绝与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皇帝不该动不动就投身寺庙的。”

  “确实,”达摩点头同意道,“他对于佛道的喜爱实在到了痴迷的程度。”

  “他们的争论如何?”初新问。

  “大梁皇帝信佛多年,却并未深入佛法真谛,只浮于有相之法而已,”达摩道,“他自言造寺、度僧、写经无数,大力弘扬佛法,问有功德几何,本以为师尊会夸奖他,不曾想师尊的回答令他失望。”

  “老头子说了什么?”初新很好奇。

  他好像习惯于称老达摩为“老头子”,达摩似乎也并不在意,回答道:“师尊说,其实无有功德,皆是有漏之因,种人天善根而已,就像人的影子,镜花水月,看似有,实则无。”

  “那真正的功德是什么呢?”初新问。

  达摩双眼微阖,道:“这正是大梁皇帝接下去问的问题,师尊的回答是圆融无碍,本体空寂,无法可寻。”

  “我好像明白了,大梁皇帝是为了功德而行善事,真正的功德善行却绝不是刻意能为的。”初新脱口而出道。

  “你很聪慧,”达摩笑道,“起码比大梁皇帝要聪慧。”

  一个人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和考虑行善,例如求名求利、标榜炫耀时,他所行的“善”本身就已不够纯粹了。

  真正的善是自然而然的。

  只有自然为之的善才能超出轮回因果,成为不朽于世的珍宝和财富。

  “话不投机,所以你们离开了南梁?”初新忽然问道。

  “是的,大梁皇帝后来虽得志公禅师点拨,想要挽留师尊,可师尊明白,留在那里终究不利于传法,”达摩说,“大梁皇帝会将我们关在他的皇宫里,就像鸟儿关在鸟笼之中。”

  “的确,我听说大梁皇帝是个很奇怪的人,中年以后不喝酒,不吃肉,不近女色。”初新说。

  “少侠不喜欢这样的人?”

  “人总是喜欢和自己相像者,”初新羞赧地笑了笑,“而我恰巧是个爱喝酒,爱吃肉,爱女色的人。”

  他停顿片刻后忽然继续问道:“我听人说,达摩仅靠一根苇管便横渡了长江,是真的吗?”

  达摩摇了摇头:“不是真的。”

  初新有些失望,喃喃道:“我早该明白,世间不可能有这般高明的轻功。”

  “其实是两根苇管。”

  初新瞪大了眼睛,道:“一根苇管和两根苇管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在他看来,若是能用两根苇管施展渡江的轻功,用一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武学就是这样,一法通,万法通,全在悟性高低罢了。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达摩仰面笑起来,他两腮的大胡子也在跳舞,“一根苇管不够两个人呼吸,两根就够了,够得刚刚好。”

  “呼吸?”初新愣住了。

  “道理很简单,有人能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就必然有人在水下负重前进,不论多么出色的内功,都不及两根苇管实在。”

  初新一下子明白了,“一苇渡江”的真相并不神奇,反倒平庸得恼人。

  一对借苇管呼吸的双胞兄弟,托举着一个老人,在江中缓慢地跋涉。

  “可是当人们都在传诵这个故事时,你们并没有出言制止。”他有些疑惑。

  在他看来,不实的话语,既然起到的只是哄骗的作用,就应该澄清。

  “这种言语更有助于我们传道,就好像宝公沙门的预言那般,白马寺的香火有一半是靠他的。”达摩的回答很世俗,世俗得非常有道理。

  神乎其神的故事正是凡人向往的,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宗教需要吸引力。

  所以宗教总是要借用一些奇异的故事,增添想象的色彩和浪漫的气息。

  “还有一半或许来自升天的活佛。”每每想起那具被焚烧的尸体,初新仍然会感到厌恶。

  “这种勾当,我在游历途中已见怪不怪,”达摩叹道,“在偏僻的地方,孤身一个人是万万不能进寺庙的,很容易被庙里的比丘谋害,号称活佛,于大庭广众之下焚烧。”

  “仁慈的佛也会被利用,真是讽刺。”初新这句话也同样有讥嘲达摩的意思。

  达摩好像并不在意,他也不曾伪装得像没有听出初新话中的含义。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此刻你的想法,也许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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