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因缘会
萧惠安睁开眼，就看见高徵写满疲惫和担心的脸。虽是意料之中，也仍心潮起伏。她虚弱得说不出话，只能注视着高徵。一别许久，高徵仍是那朵艳丽华贵的牡丹花，却似乎比从前消瘦了一些。
“你怎么样？”高徵泪眼婆娑，眼尾的胭脂被晕湿褪色，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红痕。泪裹胭脂，泣血一般。
萧惠安缓缓摇了摇头，眼底也湿润起来，在心里默默道了声对不起。原想再无瓜葛，让你回到属于你的生活，如今却又不得不拖你进腥风血雨之中。
“既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又为何舍命救本宫的母亲？”高徵语气里带着责怪，对她来说萧惠安和母亲同样重要，她心里隐隐期待着一个答案—她是我的母亲，你才舍身相救。
萧惠安知道这个答案，但准备好的谎言没能说出口，只剩下沉默。安静许久之后，萧惠安选择了说一句真话，一句能将谎言也委婉传达出去的真话。“我……很想你。”
高徵赌气偏过头，不理睬她，可心早已柔软下来，她朝思暮想，等待她们间的冰雪消融，这几个字足以。
萧惠安轻轻咳嗽了几声，高徵忙让侍女拿水来，亲手一点点喂给萧惠安，装作漫不经心说道：“本宫也很想你。”
萧惠安苦涩一笑，头一回不必压抑眼中眷恋，凝望着高徵的脸庞。命运推着自己向前走，哪怕转身可见花团锦绣，也只能朝着万丈深渊不回头。
独孤元贞来探望萧惠安时，已是几日之后。毁寺灭佛的事被她得知，她这几日都在善后事宜，为此还训斥了高澈。
“好些了吗？”独孤元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按住想要挣扎起身行礼的萧惠安。“礼节便免了。”
“谢太后娘娘关怀，奴婢好多了。”萧惠安面如白纸，双唇干裂起皮。即便有高徵精心照料，也仍十分憔悴。
“阿徵，你也坐下吧。”独孤元贞看眼侍立在旁的女儿，见她眼下微微泛着乌青，衣着妆容也不似平时艳丽张扬，显然是无暇打扮。
侍女搬来椅子，高徵颔首道了声是，敛衣坐下。
独孤元贞道：“原以为你会来和本宫来要人，等了几日，你却没来。”
“只要她安好，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经过霍青的事，高徵早已想明白了，她自己虽贵为一国长公主，却也不过如同笼中鸟雀般被禁锢着，弱小无力。在悠悠众口之下、前朝的恩怨纠葛里、手握兵权的丈夫面前，自己能如何抵挡？又怎么能保全萧惠安？与其将她置于险境，不如远远相隔，知她安好足矣。
这话能从高徵口中说出，独孤元贞和萧惠安都一愣。萧惠安心里最为难过，过去高徵喜爱自己，如同喜爱一件精美的物品，要据为己有，观赏把玩才够。而如今她已然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自己却并非良人，空负她的痴情。
“萧惠安，以后你可愿在本宫身边侍奉？”独孤元贞自知无法让女儿事事顺心遂意，但也竭力给她最大的成全。“往后阿徵你也常来嘉寿殿，陪本宫说说话。”
萧惠安心中暗惊，刘荣用性命为她换取独孤元贞的信任，但她没料到独孤元贞竟会信任她至此，假意推辞道：“奴婢是戴罪之身，不敢攀附。”
“你何罪之有？”独孤元贞反问，殿内没有外人，说话也不必遮掩。
“奴婢是前朝皇室血脉。”萧惠安第一次这样坦荡说出自己的身世，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
“本宫无力改变这个嗜血暴虐的乱世，也无力阻止强者对弱者的屠戮，仅能借以手中权力，多庇佑一个无辜的人，也算感激你的救命之恩。”独孤元贞将心声吐露，当初将高澈养在膝下，也出于同样的坚信，没有人生而有罪，不该让无辜的人遭难。
高徵在旁听着早已欢喜不已，瞪一眼萧惠安，凶巴巴道：“还不快谢恩？”
萧惠安狠了狠心，开口道：“奴婢谢太后娘娘隆恩。”她永远无法原谅高轩和高澈犯下的恶行，却也找不到不伤害高徵和独孤元贞，就能复仇的方式。
独孤元贞离开后不久，高徵也回了公主府，等明日一早再来。萧惠安独自躺在床上出神，忽听门外通传：“贤妃娘娘驾到。”
许仲龄似乎心情不佳，进门先问了伤势，坐下后也不似往日那般开口与她闲话风雅。
“娘娘有心事？”萧惠安与她相熟，也不拘泥于尊卑，说话十分随意。
许仲龄嘴硬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没甚意趣，来寻你说说话。”
“韩才人还未回宫吗？”萧惠安总见她二人形影不离，装作随口一问，想探听高澈如今身在何处。却歪打正着，正中许仲龄心事。
许仲龄皱了皱眉，怏怏不乐道：“早已回来了，此时正陪着陛下。”她兴冲冲去见韩姬，到了殿外，得知高澈在内，且今夜要留宿，她便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奴婢斗胆视娘娘为好友，娘娘若有心事，或可说与奴婢，郁结于心难免伤身。”萧惠安是真心关怀许仲龄，毕竟在这深宫里，除了高徵，她也只剩许仲龄这么一个亲近的人。
许仲龄苦笑，心事不堪启齿。“本宫是庸人自扰，说出来怕你取笑。”
“娘娘不像是为了陛下而争风吃醋的人，那必然是为韩才人了。”萧惠安是聪明人，也是同病相怜的人，闻此已不难揣测许仲龄的心思。
“你好大的胆子。”许仲龄的语气似在问罪，但随即一转，怅然叹道：“本宫也好大的胆子，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与韩姬共患难过，也相伴消磨着宫里寂寞的时光。平日吵吵闹闹不觉，而今惊觉时，她早已为韩姬而心动。
“喜欢是压抑不住，也自欺不来的，所以才让人煎熬折磨。”萧惠安说的是许仲龄，却也是自己。
冬夜漫漫，炉中炭火烧得正旺，许仲龄和萧惠安一坐一卧，诉说起心中的秘密来。由心事渐渐说到了国事天下事。夜还漫长，还来得及揭开许多往事……
高澈敞着外袍躺在地毯上，将头枕在韩姬腿上。炉上温着酒，酒香携着暖意散开。低矮的桌案上摆满佐酒的小菜，案前一名年轻貌美的乐伎怀抱琵琶，玉指下奏出绕梁仙乐，目光不时偷瞥闭目养神的高澈，拨弦的手故意弹错一个音。
高澈深晓音律，自然没能逃过她的耳朵，蓦然睁眼，吓了韩姬一跳，忙问说：“陛下要饮酒吗？”
乐伎此时不慌不忙跪下请罪，还不忘对着高澈莞尔一笑。“请陛下恕罪，奴婢技艺不精。”
高澈坐起身来，半倚在韩姬怀中，并未理睬乐伎，只仰头调笑韩姬道：“有人想取代你呢。”
韩姬并未仔细听曲，所以一头雾水，却见乐伎变了脸色，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确是无心之失，求陛下明鉴。”
“与乐曲管弦为伴，终是远胜过与朕为伴的，好好弹你的琵琶吧。”高澈不再计较乐伎的小把戏，又悠悠合上眼。
她明知毁寺灭佛的事瞒不过独孤元贞，所以才装出贪婪的模样，下令让独孤衷将寺院收缴来的财货悉数收归私库。等独孤元贞知晓了，定会重新分配给各州府，用以安置还俗僧侣。既不违背她不露锋芒的原则，又为独孤元贞博得美名。可计划得逞了，却也惹了独孤元贞发怒，被训斥后，高澈为心里有些不快。她一向不愿惹恼独孤元贞，总是处处讨她欢心，想做她心里最称心合意的那个人。
“能陪在陛下身边，是幸事。”韩姬突然开口，和高澈在一起久了，她渐渐察觉到高澈的敏感偏执，其实是在掩饰自卑脆弱。说来也荒唐，与高澈离得越近，越会由不住的可怜她。她和高澈同样幼年不幸，总有几分同病相怜，这是自幼受父母宠爱的许仲龄没有的创伤。
高澈端详了一番韩姬，迟钝地惊觉韩姬气质上的变化，过去的畏畏缩缩已然无存，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等来年春暖花开，从宗室中过继个孩子到你膝下。”
“陛下为何突然要过继子嗣？”话题太过跳跃，韩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待朕哪一日死了，你也能有所凭依。”高澈漫不经心说道，举起羊脂白玉杯，饮了口葡萄美酒。
韩姬掏出白帕子为高澈轻轻擦去嘴角深红色的酒迹，嗔怪道：“陛下才多大，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只是忽然想到，早安排晚安排，总归一样。”高澈摆了摆手，让乐伎下去，她困倦了，想要睡了。
夜已深，萧惠安房中的灯仍旧亮着，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巧合，踏破铁鞋想要寻觅的真相，就这样送上门来。
由许仲龄口中得知刘荣被凌迟处死，萧惠安哭了一场，抹净眼泪后，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木匣，打开盖子，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雕人偶，一道黄符咒贴在人偶脸上。翻过背后，上面刻着“高满”二字，右下是一串小字刻着生辰八字。
刘荣从高轩和郭嘉君臣的对话里得知阴谋，又奉命将这个人偶埋在庭院内的树下。高澈继位后不久，郭嘉便离奇的意外身亡，虽然毫无证据，但直觉告诉刘荣一切或许与高澈有关。这个秘密本该被他带进棺材，直到萧惠安入宫……
萧惠安默默消化着今夜从许仲龄口中探知的真相，离刘荣说的“让他们自伤自灭”的结局，似乎已然近在眼前。
寒风刺骨，回寝宫的路上许仲龄才被冷风吹清醒，心里霎时慌张起来。嫉妒冲昏了她的头脑，那一刻她私心希望萧惠安会将那些秘密透露给独孤元贞，来向高澈复仇。可冷静下来想，高澈做事一向斩草除根，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空口无凭，泄露出去，恐怕只会给她和萧惠安招来杀身之祸。
许仲龄暗恨自己一时糊涂，扭身打算再回萧惠安的居所，折回一小段路后，又停下了脚步。齐国的大军势如破竹，灭燕指日可待。燕亡之后，下一个恐怕就是赵国。若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齐国内部哪怕小小的裂痕，积聚之下，也或许就能促成山崩地裂。到时候自己纵然身死，也无悔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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