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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镜中花


独孤清殊的死引起许多流言蜚语,流传最广的无非是些迷信之说。有说是皇帝毁寺灭佛,所以招来报应。也有说是太皇太后的鬼魂作祟,要报灭族之仇。

        高澈自然不会信这些无稽之谈,严加逼问皇后身边侍奉的人后,不费多少力气,就弄明白了究竟发生过什么。

        若让独孤元贞知晓真相,她定会难以承受。高澈想了想,决定将祸水引向斛律绮。

        独孤家定然私下也会查,但高澈赌定人性自私,世上能有几个人如独孤元贞一般,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为此自责终生?独孤家恐怕就算得知真相,也会将错就错,再好好利用一把女儿的死。

        不多时,宫里开始传新的流言,说在太皇太后的灵前,皇后曾与贵妃相遇。贵妃记恨前事,对皇后冷眼相待,出言讥讽。皇后一时受辱,回去后郁结在心,终至想不开寻了短见。

        果不其然,独孤家以此为由,向斛律家发难。斛律绮也确实曾那样做过,稀里糊涂背了黑锅。

        高澈寻了个由头,罚了斛律绮半年禁足,撤了斛律信禁军将领的职务。又贬谪了几个斛律家在朝中的亲信大臣,也算安抚独孤家的丧女之痛,这事明面上便不了了之。

        皇后自尽一事不宜声张,为了平息风波,只能昭告天下,说皇后是病亡。

        独孤元贞昏迷了一天一夜,高澈白日在皇后灵前祭奠了一番,又花了些时间安抚独孤家。夜里则隔着帷幕和屏风,在嘉寿殿守了独孤元贞一整夜。直至独孤元贞醒来,高澈才悄悄离开。

        出了嘉寿殿,天空阴沉沉的,不多时雪花飞舞,落在巍峨雄伟的宫城楼宇上,今年的第一场冬雪来了。

        高澈下了步辇,一夜积攒的困倦让她步履沉重。推开宦官急匆匆去取来的伞,任由雪花纷纷扬扬洒落身上,被寒风吹雪打着,才觉得脑中清明了一些。

        回到昭阳殿,换下已经被沾湿的衣衫,高澈浑身上下只剩疲惫,侧卧在床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去。

        睡梦里漫天飞雪化作飞散的纸钱,踏入挂满白幡的大殿,推开正中央描金绘彩的棺盖,独孤元贞孤零零躺在其中,素衣白裳,长眠不醒。

        高澈挣扎着从梦里醒来,额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平复许久仍心有余悸。她下床换了身素色的衣袍,又去了嘉寿殿。梦境太过真实,若不亲眼见独孤元贞安好,她恐怕要整日心神不宁。但到了嘉寿殿,才得知高徵在里面,高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高徵离开,只好先又折回昭阳殿。

        一番折腾,她彻底再无精神气力,召来韩姬陪伴,不至于觉得空荡冷清,才又终于又睡着。但仍频频噩梦,不时在梦中颤栗。韩姬于心不忍,下床为香炉里添了安神助眠的熏香,放置于床榻旁的矮几。

        高徵一见独孤元贞,眼泪立刻流了下来,颤抖着将木匣递给独孤元贞,一并还有萧惠安亲笔写下的数页纸。她与萧惠安跨越千难万阻,终于两心相许,却没想到欢愉的时光如此短暂,就此阴阳两隔。

        两日前相见时,萧惠安显得格外不安,高徵握着她的手,关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萧惠安只含糊地说自己似乎发现了一些不该发现的东西,便再不肯吐露。

        昨日得知萧惠安的死讯,高徵几乎哭死过去,想起这一桩事,探究真相的心支撑她入宫。到萧惠安的住处后,发现高澈手下的人正在里面,说是奉旨查案。

        待那些人离开,高徵让侍女们等在门外,独自进了屋子。睹物思人,免不了又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凭借对萧惠安习惯的了解,在书架的一个暗格中,找出了这个木匣。

        木匣里面的东西让高徵惊惧万分,人偶上写着已逝太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另有几页纸是萧惠安亲笔所书,记述了高澈如何与钦天监郭嘉密谋,又是如何鼓动先帝害死太子。

        已无从知晓萧惠安是从哪里得来这个人偶,又是怎样发现了高澈过去种种的诡计阴谋。但这些东西恐怕就是萧惠安的催命符,而罪魁祸首自然是想掩盖一切的高澈。

        高徵红着眼似要滴出血来,将木匣收在袖中,逼迫自己冷静,准备去面见独孤元贞。谁料还未来得及见上独孤元贞,皇后忽然坠楼而亡,独孤元贞悲痛之下昏迷不醒。高徵只好回府煎熬地等待,得知独孤元贞醒来,便带了证据前来,揭开高澈伪善的面目,为萧惠安和太子弟弟报仇雪恨。

        高澈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韩姬命御膳房准备了些热粥小菜,高澈没有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正欲再去嘉寿殿时,忽然身边当差的宦官畏畏缩缩进来,看着韩姬欲言又止。

        高澈命韩姬退下,问道:“是什么事?”

        宦官从衣袖里拿出还沾着泥土的木匣,“一个奴才清扫积雪淤泥时发现的,不知是被谁埋在树下。”

        高澈看着沾了雪水泥土的匣子,她素来爱干净,自然不会伸手去接,先问了一句:“里面是什么东西?”

        宦官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打开木匣,拿出人偶来给高澈看。他也是迫不得已,长公主说了会保全他的性命,若他不这样做,恐怕方才被长公主拦下,就已当场毙命。

        高澈登时变了脸色,夺过木偶扔进炭火盆里,看着人偶慢慢被引燃,烧成灰烬才松了口气,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再生枝节。“谁看到过这个人偶?”

        宦官赶忙跪下道:“启禀陛下,除了奴才,便只有扫雪的人。”

        “知道了。”高澈挥挥手,“你下去吧,此事不准外传。”待宦官一走,高澈召来手下亲卫,命他们将两人暗中除掉。

        此时天色已晚,不方便再去嘉寿殿打扰独孤元贞休息。高澈心事重重坐在桌案前,说不上的煎熬。

        独坐到五更天,高澈忆起往事,命人去取来一只纸鹞,提笔在上面写下“无病无灾,长乐少忧”。拿着纸鹞出了殿门,在料峭寒风里拉着线奔跑,让纸鹞高飞。

        纸鹞音同“止药”,她幼时久病不愈,独孤元贞便命人将一只写了祈愿的纸鹞放飞,坐在病床前哄她说:“宝德,纸鹞会带走病痛,你很快就会痊愈了。”

        月亮弯弯挂在幽暗混沌的天空上,高澈喘息着,看着已经高高飘在暗空中的纸鹞。先前的奔跑让脊背上已生出薄汗,现在一停下来,立刻感受到寒风入骨。她掏出火折子,将线烧断,让纸鹞随风而去。而后闭目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浩渺的夜空祈祷。

        她过去从不信神佛,甚至嗤之以鼻,如今却是关心则乱。

        高澈在寒风中默立了许久,耳朵被冻得通红,双脚也有些发麻,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独孤元贞病恹恹地坐在榻上,肩上仍披着厚厚的披风。握成拳的手掩在嘴边,止不住地轻咳。

        高澈行了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每一声咳嗽都揪着她的心,忍不住起身把桌上的茶盏捧上。

        独孤元贞幽深的眼神仿佛能拨开血肉,看进她的灵魂,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陛下去放了纸鹞?”独孤元贞的声音低哑,不带一丝感情。她倾心付出十余载,养了一匹食肉饮血的豺狼。

        “纸鹞带了疾病走,母后不过几日就会康复。”高澈满心以为独孤元贞怨她的只是萧惠安的死,余下的悲伤都是因为独孤清殊过世,妄想着一切还有补救的机会。

        独孤元贞凄然一笑,屋子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可她还是觉得冷,渗进骨髓里的冷。“若本宫未能熬过此劫,陛下知道本宫这一生最后悔的一桩事是什么吗?”

        高澈皱了皱眉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母后不要说这些晦气的话,母后福寿绵长,不会熬不过小病小灾。”

        “陛下这一生,可曾后悔过什么?”

        “后悔?朕曾后悔降生于世上,可这也由不得朕自己。好在后来遇见母后,一切便无悔了。”高澈捧起茶盏,轻轻吹开茶汤上漂浮着的茶叶,送到唇边欲饮时,独孤元贞看见高澈手心里那道如同蜈蚣一般丑陋的疤痕,想及那夜高澈不顾安危的相护,心里一痛,突然上前推开茶盏,茶汤洒在高澈身上,高澈茫然看她。

        “茶凉了伤身,让人为陛下换一杯。”独孤元贞回身走向坐榻,决绝的拿起属于她自己的那杯茶。她今日本想同归于尽,可到底下不了狠心眼睁睁看着高澈死,不如独赴黄泉,落个痛快。

        高澈回过神抢前夺下茶盏,冒着热气的茶汤浇在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她未知觉疼痛,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独孤元贞。

        母后你要杀了我?

        独孤元贞跌坐在地上,仰头逼视着高澈,眸光锋利,字字咬牙切齿。“本宫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是十一年前牵着你的手,将你领进静德宫。”

        你的无悔,是我最大的后悔。

        高澈完全怔住了,不信这话是从独孤元贞口中说出。

        “做过的事,陛下都忘记了吗?”独孤元贞望着她,凄寒而幽怨。“那本宫来为陛下提醒,宝义他是因何而死?”

        高澈这时才恍然,旧事还是被翻出了。昨夜离奇出现的人偶并非偶然,而是试探。百密终有一疏,独孤元贞该恨她的,也该厌她的。

        冥冥之中,或许这就是天意。

        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天下人谁都可以恨她,可以厌她,可以唾骂她,唯有独孤元贞不能,唯独独孤元贞不能。

        “母后,对不起。”歉意不是说给过去,而是说给未来。高澈跪地抱住独孤元贞,对上她冷漠锋利的眼神,泪眼相望哀求:“母后,别厌我。

        皇后下葬之后不久,高澈对外宣称太后身体不适,暂到仙都别苑修养。与此同时,下了一道诏书,将于年后迎立独孤家一个未嫁的庶女独孤清嫣为后。

        过去她需要独孤元贞来替她维系和独孤家的关系,需要斛律绮来维系和斛律家的关系。如今两虎相争,不死不休,她早有了筹码去和他们谈交易。

        王侯世家里,没有一个女子是不可替代的,哪怕已是尊贵至极的太后,也不能例外。用太后的自由换占住皇后的位置,长远利益来看,独孤家怎么会不换?

        仙都苑幽静雅致,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带着江南水乡的风情。

        独孤元贞不必再身着盛装,不必再梳高髻,每日只穿着素净的衣衫,简单的盘起乌发,插上一支素钗,过着蔬食简朴的日子。大有身在世外桃花源,不知人间岁月长之感。出了皇宫,离开权力中心,太后的名头已离她越来越远了。

        这是她曾经最想要的生活,而今却是因被高澈囚禁所得到的。皇宫是囚笼,这里是迎合她心意的囚笼,差别又有多少?

        豆蔻之年的婚事还可以用女大当婚来美化,而今家族却又一次视她如物品般,默许给高澈霸占,对独孤家来说,她究竟算什么?也许在废后那件事上,她就早该对家族死心。看清她们只是筹码,借她们的身体取悦君上,用她们的肚子诞下皇嗣。她如此、独孤清殊如此、新册立的继后独孤清嫣亦如此,往后还会不断有独孤家的女儿如此,直到某一天独孤家倾覆,换新的世家女子来重复她们的命运。

        高澈每隔三五天会来一次,远远看一眼独孤元贞,然后悄然离去。生母李氏骗了自己,自己不像高轩。至少永远不会像高轩对待李氏那样,去对待独孤元贞。

        元日将近,别苑的奴仆也开始张灯挂彩,从远道移栽来花木,装扮出新年的气氛。高澈轻装玉带,一身常服,似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在庭院内看着奴仆们忙碌,一门之隔,独孤元贞就在房中,不知这些能不能让她心头有片刻喜悦,哪怕只是一时舒展眉头,也不枉自己煞费心思。

        屋门忽然被推开,高澈的心跳停了一拍,看清出来的是独孤元贞的侍女,又小小有些失落。上前低声问:“她在做什么?”

        如今仙都苑里里外外的奴仆都是高澈安排的人,连独孤元贞身边的侍女也一样。“启禀陛下,娘娘喝了几盏酒,不胜酒力,方才睡着了。”

        “喝醉了酒?”高澈心里一沉,独孤元贞一向自律甚严,过去就是在宴席上,也都只是浅酌几口,从不贪杯。“她近日时常饮酒吗?”

        侍女小心翼翼回说:“娘娘近些日子偶尔会独自小酌一番。”

        “朕去瞧瞧。”迈进屋门,高澈紧张而期待。掀开床帐,看见独孤元贞的面容,竟有些鼻子发酸。

        独孤元贞未施粉黛,素面清雅,双颊因微醺染了彤红,既清冷疏离,又有几分娇俏可爱。

        高澈替独孤元贞掖了掖被角后,席地坐在床下,静静看着她的睡颜,想趁她未醒时,多与她相伴片刻。又命侍女去煮了热汤,好等她醒来暖暖喝上一碗,醒酒养胃。

        等高澈轻手轻脚一离开,独孤元贞便睁开了双眼。她醉意朦胧时,隐隐听见有人与侍女小声说话,那声音太过熟悉,她立刻便知晓是谁,霎时倦意全无。事到如今,她已失去歇斯底里去仇恨的力气,连愤怒也是徒劳。

        侍女端来热汤,她尝也未尝,顺手倒进一旁的盆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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