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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番外篇·独孤清嫣


静德宫不知从何时起,已然成了高晏心上的一处净土。烦忧无从消解之时,便以请安为名,去嫡母宫中小坐片刻,见了嫡母,便觉得杂乱的心绪平和了下来。只是另一种心思又翻涌喧嚣,令他慌乱无措。

        先帝与先太后的事,他亦早有耳闻。看着眼前娴静温和的嫡母,竟似懂了几分,并非所有的爱欲都能老老实实规束在礼法廉耻之中,渴慕之心有时候是难以自禁自控的。但先帝最后疯魔的样子,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了他心上,令他引之为戒,不敢越雷池一步。不为世人所容的情爱,是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陛下?”独孤清嫣见他望着自己痴痴出神,轻唤了一声。她这几年也渐渐瞧小皇帝待她不同,只不过她素来藏得深,旁人都当她无暇得不染纤尘。

        高晏回过神,忙掩饰道:“近日国事繁多,朕一时思及国事出了神,望母后见谅。”

        “陛下勤政爱民,是天下之福,但陛下也该爱惜身体,不可忧劳过甚。本宫瞧着,陛下似乎比上月又轻减了些。”独孤清嫣的关怀永远拿捏着分寸,既端着嫡母的身份,又偶尔不动声色的表露亲昵之情。

        高晏心里漾出涟漪,母后竟也留心着自己。可心底的欢喜转瞬而逝,罪恶感油然而生。嫡母高洁无邪,自己怎可生亵渎之心。“多谢母后关怀,母后也要保重身体。”

        高晏与独孤清嫣正说着话间,宦官匆匆而来,伏地跪拜道:“陛下,宫中出事了。”

        高晏当下面露不悦:“何事如此慌张?竟至于来太后宫中惊扰。”

        宦官跪地道:“奴才该死,当真是急事,寿安长公主方才射杀了长广王。”

        高晏一惊,变了脸色:“长公主现在何处?”自三年前父皇驾崩,原本活泼开朗的妹妹似变了一个人,消沉低落了许久,后来又突然开始沉迷于骑射,难道竟是为了杀长广王?

        独孤清嫣亦是心头一震,高皎才年仅十四,居然敢有如此举动。当年高澈之死,疑心是长广王暗中动手脚的不在少数,只是掌权的东平大长公主不追究,也便大事化了。高皎这是,为父报仇?

        “启禀陛下,公主殿下跪在昭阳殿外等候陛下处置。”宦官话音刚落,高晏火急火燎站起身。“母后,儿臣改日再来请安。”高晏说完话急匆匆回了昭阳殿,他与高皎自小一起长大,兄妹和睦。眼见炎炎烈日当头,妹妹瘦小的身影孤零零跪在硬石板路上,心里不由得酸楚。

        母亲斛律绮自做了太后,私养面宠,享乐贪欢,对他关心甚少。姑母高徵把持朝政,幼时虽疼爱他,但如今因政见偶有不合,也渐渐疏远起来。他的至亲之人,也就还只剩这么一个妹妹。

        “寿安,你为何射杀皇叔?”高晏到底是一国之君,不敢过分偏私,走到妹妹面前,忍住想扶她起身的冲动,先厉声责问。

        高皎缓缓抬头,跪着被烈日暴晒,她额上已渗出薄汗,嘴唇干燥,看着面色憔悴,但一双眸子却倔强倨傲。“臣妹今日同侍女戏闹玩笑,在去箭亭的路上弯弓搭箭吓唬她,不慎脱手,谁料皇叔恰巧经过,被臣妹误射中,请皇兄降罪。”

        高晏一听便知是谎话,但也庆幸妹妹编了套说辞,没有直接承认是有意杀人。“起来,随朕进来。”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相距不过一小步。高晏压低声音问她:“可是为父皇之事?”他出生不久便被过继给高澈,也便一直称呼父皇。

        “是,总不枉她疼爱我一场。”高皎提起高澈,神色有所动容,不掩悲戚。

        高晏闻言心有愧疚,先帝在世时对他何尝不是疼爱有加。他心中亦不满长广王高轼,但无奈长广王在皇室中也算是长辈,不得母亲和姑母的同意,也奈何不了。“长广王年事已高,已是将死之人,你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惹这些是非。”

        “岂能让他寿终正寝,他必须死于非命,为父皇偿命。”高皎尚未及笄,梳妆衣饰相衬之下更显的稚气未脱,这话从她一个稚嫩少女口中说出,倍加违和。

        高晏心中震惊不已,不知妹妹娇柔美丽的外表之下,竟有如此一面。“可母亲与姑母那里……要如何交代?”高晏说得极没有底气,当年先帝意外身亡,他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若真是母亲姑母与长广王勾结弑君,他又当如何是好?

        “听天由命罢。”高皎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声音低语道:“若臣妹难逃此劫,望皇兄珍重自己。”

        高晏鼻子一酸,险些落了泪,忙不迭保证道:“皇兄会竭力护你周全。”

        “陛下,大长公主命人宣长公主过去。”高晏与高皎在昭阳殿说了没几句话,高徵的人便来传话。

        “朕与你同去。”高晏护妹心切,已下定决心要同姑母力争。

        “皇兄,你先莫急,你去求静德宫太后出手相救。”高皎低声凑近说道,她可从未打算听天由命。

        “寻她?”高晏不解,嫡母这些年深居简出,不问后宫之事,无权无势,求她能有何用?

        高皎未再多说,扭脸便换了副神情,眼泪啪嗒啪嗒掉,跟着来人去了重福宫。

        高晏折回静德宫,求独孤清嫣替高皎求情的时候,独孤清嫣心里暗自奇怪,皇帝为何忽然求到她名下。可她也不好拒绝,毕竟她平日一派仁善随和,又担着嫡母太后的名头,不能损了她在皇帝心里的形象。但她这些年不问后宫事,为的就是避开斛律绮和高徵的锋芒,以求自保,现在去同她们周旋,亦是一桩头疼事。

        容不得迟疑,她只得与皇帝同去了重福殿,所见便是十分热闹的场面。

        韩太妃跪地抽泣求情,不肯起身。寿安长公主哭哭啼啼,似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蜷缩着靠在韩太妃怀里,口中念叨着:“我当真不是有意……未料到皇叔会在那时经过……”高徵与斛律绮高坐在上,心烦不耐的看着。

        “今儿是什么风,独孤太后真是稀客。”斛律绮厌恶独孤清嫣,难得见面也是出言不善。

        高晏行过礼,忙道:“是儿臣请了独孤太后来。”

        高皎见了高晏,越发哭得梨花带雨,跪到高晏脚下拉着他的衣摆,直呼“皇兄救我”。

        高晏心知定是母亲和姑母言语态度严厉恐怖,吓坏了妹妹,心有不忍也眼眶发红,蹲下身安抚妹妹莫怕,高皎这才稍好了一些。

        独孤清嫣坐下之后,开口并非求情,而是叹息着自责道:“本宫福微德薄,未能为先帝诞下子嗣。身为嫡母,对先帝血脉本该有教导照拂之责。但无奈这些年身体孱弱,闭门静养,未曾尽过做嫡母的责任。今日从陛下口中听说寿安长公主犯下过错,心中亦不安惭愧。长公主有错,本宫亦是有教导不周之过。”说罢,竟落了泪,泪眼楚楚掩面低泣。

        韩姬闻言也反应过来,不再求情,而是请罪道:“长公主尚未及笄,贪玩好闹,都是臣妾教导不周,以至于长公主无心酿成大错,臣妾愿受责罚。”

        “民间常言长兄如父,父皇英年早逝,朕身为长兄,未能管束好幼妹,若要论罪,朕亦难辞其咎。”高晏朝着两位太后和大长公主跪下,神色坚定。

        斛律绮霎时气不打一出来,冷哼了一声,艳丽的面容上染了怒色,皮笑肉不笑道:“诸位若要悔罪,也合该去祖宗牌位前,本宫这里庙小,怕被诸位折了福寿……”

        高徵一直未开口,此刻朝斛律绮使了个眼色,轻咳一声打断她的阴阳怪气。高徵把揽朝政已有三两载,历练多了,不似从前那般任性妄为。方才在心里权衡了一番,长公主虽说名义上是韩姬的女儿,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谁不以为她是母后与高澈的孽种,和自己算是至亲血脉。这事她来惩处,重了显得冷血无情,轻了又像她在偏私袒护。何况看皇帝这副样子,若自己下旨重惩,姑侄之间的裂痕势必更深。为了长广王和长公主的事,她才犯不着惹一身骚,不如卖个人情给皇帝。“此事不妨交由独孤太后决断处置,长公主是皇家子嗣,又是女儿家,长广王亦是皇室贵族,说到底是我高家的家事,也不宜交由外臣审理。”

        斛律绮哪里肯,后宫素来是她的天下,凭什么此事要让权给独孤清嫣。正欲开腔,高徵朝她摇了摇头,她与高徵自□□好,这些也年同心协力,见此生硬压下火气,没再多说。

        待独孤清嫣她们都离去,只剩她二人时,才不满道:“阿徵,为何要如此处置?”

        “你昔年与先皇后独孤清殊不和,在旁人眼里长公主可是有独孤家的血统。这事可大可小,你又何必趟浑水,独孤清嫣这几年从不过问后宫事,此番出面,也总该给她留点面子。若是闹出什么事情,惹得独孤家与斛律家生嫌隙,得不偿失。一个小女孩罢了,你莫太放在心上。”高徵耐心相劝,虽说斛律家与独孤家权势不复当年,但到底也是朝中重臣,仍在互相制衡。“何况你也看见今日晏儿的态度了,你们母子这些年本就不对付,何必再添矛盾?”

        “阿徵,长公主是哪里来的孽种,你我和独孤清嫣都清楚。她不是先帝的血脉,可如今看来,却似随了先帝的狠毒。她今日敢对长广王下手,不保来日会不会对你我下手,当年不追究先帝之死的,可是我们三人。独孤清嫣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跑来乱搅和。”斛律绮气得直抚胸口。

        “晏儿堂堂一国之君去求她这个嫡母,独孤清嫣也不好拒绝,她心里恐怕也不愿惹这个麻烦,但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高徵心里倒是有些奇怪,未料到高晏也有如此心机深重的时候。“至于长公主,再过两年将她下嫁给世家子弟,她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也不过是逞狠斗勇,孩子脾性,被带到你我跟前处置,还不是吓得痛哭流涕。”

        斛律绮想见方才高皎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一些,或许是她想多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罢了。

        韩姬养了高皎十四年,名为母女,实则从不拘泥于规矩,时常一起没大没小的戏笑打闹。可这一次,韩姬是真的动了怒,冷着脸横眉而视道:“高皎,跪下。”

        荷清忙取来蒲团,正要垫在地上时,被韩姬伸手拦下。

        高皎的脸上被泪痕所污,显得几分狼狈。可她偏偏昂首挺胸,跪在硬地上也笔直挺拔。

        “荷清,拿藤鞭来。”韩姬气得咬牙切齿,怒火似要从眼眸里喷薄而出。

        “娘娘,长公主殿下今日本就受了惊吓……”荷清怯怯去劝,话说了一半,对上韩姬怒不可遏的神情,也不敢继续说了,只好命人去找藤鞭。看着高皎单薄瘦弱的身躯,荷清心有不忍,小声提醒道:“长公主殿下,和娘娘说几句软话吧。”

        高皎倔强的摇了摇头,心知母妃打自己,也是要打给外人看。可饶是如此,藤鞭抽落在身上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想及昔年被父皇母妃娇惯着的时光,还是鼻子一酸,生硬把眼泪憋了回去。

        韩姬打了几下,便已红了眼眶。回想起来方才之事,仍还惊魂未定。狠心咬着牙一下下抽打在女儿身上,直到女儿的衣裙被渗出的血迹脏污,人亦似要撑不下去,她才停手。

        “知错了吗?”韩姬扔下藤鞭,擦了眼泪。皇帝心疼妹妹,借口说高皎受惊过度,让她带了高皎回来看管。皇帝自己则随独孤太后去了静德宫商议,此事棘手,他们亦难办。

        “女儿没错。”高皎自小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肋下腰背似要裂开,每一下呼吸都如同受刑。

        “你可还记得你的荷包中放的是什么?”韩姬的神情不似先前冰冷,更多的是悲伤与无奈。唯恐稍有差池,女儿就此殒命。今时不同往日,她们母女只能夹缝中求生。

        高皎忍着疼,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荷包里面是一枚黄钱挂饰,自打她有记忆起,便装饰在衣裙上。上面刻着“千秋万岁”的长寿祝语,大约是父皇与生母对她的期盼。父皇去世后,她更加珍视这枚黄钱,怕其磨损,所以小心装进了荷包里,仍日日佩戴。

        “我初见你父皇时,她正是你这般年纪。十几年间,我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万劫不复。阿皎,别学她。”韩姬叹息一声,说出了心里话,她只盼高皎能寻寻常常终了此生。

        “母妃此番以请罪为名,去为父皇守陵吧。”高皎未回应她的话,而是颤颤微微站起身,合手又行大礼一拜。

        高澈过世,许仲龄便因无子嗣而被送去守陵。

        “阿皎,你还要做什么?”韩姬一惊,女儿这是在为她寻后路?

        “母妃不必问了。”高皎抿唇避开韩姬的视线,她不能连累了母妃。父皇驾崩之时,她年幼懵懂,只知痛哭哀嚎,直到意识到姑母有毒杀她之心,才恍然明白了几分,恨由此在心里生了根。

        长广王、独孤太后、斛律太后、大长公主,她这两年已在心里为他们排好了次序,等待着逐一送他们踏上黄泉路。

        恍然间,韩姬似乎从女儿身上又看见了昔年高澈的影子,执拗倔强,阴鸷偏执。冲动之下,韩姬甚至想告知女儿,她并非高澈亲生,绝了她的复仇之心。可话在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真相沉重,对于高皎来说,是再一次“丧父”。

        韩姬曾从高澈口中,耳闻高皎真正的身世。高澈死后,她料到高澈的女儿身已然隐瞒不住,大长公主她们定容不下身世不明的高皎,于是私下求见,亲口说出了高皎的身世,求她们念在高皎也是皇家子嗣的份上,放高皎一条生路。

        高澈非但不是高皎的生父,甚至是高皎杀父灭门的仇人。整个永安王府,当年血流成河,只有一个侍妾因身怀有孕,令高澈想及流产不久的独孤元贞,一念之仁,给她留了条生路,将她囚禁于施仁坊中。

        母女间沉默了片刻,身上的伤痛让高皎站立都有些吃力,摇摇欲坠。

        “疼吗?”韩姬先开口说了话,造化弄人,令她两难。

        “疼。”高皎握住韩姬的手,欲言又止,她如今走得每一步,都是在以卵击石,拿性命做赌。

        “杀人的时候,可有害怕?”韩姬回握紧女儿的手,她小时候那么胆小,总是娇娇柔柔的撒娇耍赖,未曾料想竟有这样的一日。

        “害怕。”高皎想起自己拉弓时手颤抖个不停,险些错过了时机。长广王死前扭曲痛苦的脸,她至今印刻在脑海里不能忘。

        “随母妃回房,母妃为你上药。”韩姬轻轻扶着高皎,看着她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心疼得眉头紧锁。“今夜同母妃一起睡罢。”

        “好。”高皎笑了笑,脸上泪痕交错,似只小花脸猫。

        “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韩姬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原是打算待女儿出嫁之后,再去与许仲龄相伴。

        高皎脸上的笑容凝固,又似方才一样,答了声好。

        独孤太后自请往后三年,将份例降为原本的一半。韩太妃去皇陵为先帝守陵,替年幼的长公主受责罚。皇帝又赏赐了金银无数,厚葬长广王。流言如潮,都说长公主并非无心之失,而是有意杀人。可长广王的子嗣们也不敢再过分追究,否则便是坐实了长广王弑君,以至于长公主复仇。这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闹了一场后休止。

        高皎那日挨了打,一直卧病在床。韩姬临走时坐在女儿病床前,久久静默无语。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如今风姿绰约的少女,韩姬一点点陪着她长大,如此突然,就要母女分离。

        “母妃记得替我向许娘娘问好。”高皎披散着青丝,苍白着脸,似精雕细琢的人偶般,挤出生硬的笑容。她曾无意窥见母妃与许娘娘的□□,心中早已明了。

        “嗯。”对着世上唯二亲近的人,韩姬反而不知说什么好,轻轻抱了抱女儿,含泪起身离开,推门而出前忍不住回望一眼,高皎已然泪流满面。

        “太后娘娘驾到。”

        高皎卧床无声泣泪,听见太后前来探望,她本能的想要拭去眼泪,手抬起停顿一下,又放了下去,反而哭得更凶了些。

        独孤清嫣一进门,便见高皎抱膝蜷缩在床角,埋头在膝间哭泣。她无端被卷进纷争,心里原本厌烦不已,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前来探病,暗中讨好小皇帝。可到底她非草木铁石,此情此景,也不禁动了怜悯之心,坐在床边轻柔地拍了拍高皎的肩头。

        高皎泪眼朦胧的抬头,楚楚可怜看了嫡母一眼,二话不说扑到嫡母怀里放声大哭。

        独孤清嫣未曾与人如此亲近,有些发懵无措,片刻之后,也轻抱住高皎,温声安慰。

        高皎虽是在独孤清嫣面前做戏示弱,可母妃离开确实让她心如刀绞,靠在独孤清嫣温软香柔的怀抱中,潸然泪下。

        当年独孤清嫣嫁给高澈时才十二岁,比高皎此时还要小上两岁。自此十数年寂寞孤独,不曾与人亲昵,更不曾被人珍视。她平素羞于自认,可此时被高皎靠在胸前,滚热的泪水沾湿衣裳,温热的气息透过轻薄的衣物,似有若无的摩擦着着肌肤,身体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手不自觉摩挲着高皎的脊背,与她紧紧相贴。同时心头亦是恍惚,想及过往无人可言说或抚慰的孤寂,便仿佛此刻拥抱的是十年前的自己。

        两人紧紧相拥,各怀心思,却都在九分假意里不慎掺进去一分真情流露,让旁人看去便是十分的温馨感人。

        高晏来时所见,就是这么一副母女和睦的情形,以至于他不忍惊扰。看着嫡母纤弱窈窕的背影和慈爱温柔的举动,他竟也希望她如此抱一抱自己,哪怕片刻就好。这几日因为妹妹的事,他与嫡母频繁见了几次,嫡母的一颦一笑皆如清风皓月,德行亦如高山瀚海,美好得令人心折,他心里的悸动也越发难以忍耐。

        高皎其实发觉了高晏的到来,可她有意装作不知。高澈过世前,她总随皇兄一同去给嫡母请安,日久天长,隐隐感觉出了皇兄对嫡母的不寻常。尤其是知晓了自己是父皇与先太后所生之后,更笃定了皇兄是对嫡母生出了男女之情。

        独孤清嫣亦发觉了高晏,却也是先未吭声,又过了片刻,才佯作猛然看见高晏,乍然一惊。

        高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像是在偷窥一般。给太后行过礼,问高皎道:“寿安,你可好些了?”

        “谢皇兄记挂,我没事。”高皎红肿着眼睛,凭倚在独孤清嫣怀中,眼中仍是水汪汪得惹人怜惜。

        “韩太妃虽离了宫,可你还有朕。”高晏的心被嫡母勾去大半,又补充道:“还有母后疼你。”

        高皎委屈得撇了撇嘴,眼泪又似断了线般。

        高晏心疼幼妹,忙上前拿出手帕为她拭泪,却无意触碰到嫡母的衣袖下的小臂,心头一颤,登时红了脸。独孤清嫣亦有些尴尬,小心收回了手,置于身侧。

        “哥哥,我想母妃。”高皎见此,连皇兄也不叫,索性如寻常百姓家般叫起哥哥,呜呜的哭出声来,把注意吸引回来。

        莫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高晏,就连独孤清嫣,也被她惹得心里不是滋味。独孤清嫣开始疑惑是不是自己疑心过甚。高皎苦心报仇是真,但也不过是年少热血冲动,侥幸碰上天时地利,才能逢凶化吉。至于高皎本人,聪明有几分,勇毅有几分,但也谈不上心机深沉。

        “母后,往后可否请您替韩太妃照拂她几分,收入宫中庇护。”高晏诚心恳求独孤清嫣,他到底放心不下柔弱的妹妹就此离了母妃的照料,有心要嫡母将幼妹接进静德宫,养在身侧。

        独孤清嫣心里琢磨一下,她此番出头,自言身为嫡母有教导之责,那高晏的请求倒也合情合理。可将高皎放在自己宫中,是利是弊,一时也是难料。有高皎在,她与高晏的牵连能更深些,可又担心此举愈加得罪斛律太后,轻重相较之下,便想找借口推掉。

        “哥哥,重福宫的太后会不高兴的。”高皎先开了口,竟直说出了独孤清嫣心中的顾虑,语气却似未过脑走心的童言。

        这反倒让独孤清嫣骑虎难下,再拒绝便像是承认了是为自保,只好轻声道:“寿安,往后有母后在,你不必担心。”

        高皎方才是故意的吗?独孤清嫣心里咯噔一下,高皎小小年纪,真能如此筹谋部署,将她们一群精于算计的大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独孤清嫣有些不信,可都推给巧合,也未免过分巧合。若是故意,高皎到自己身边来,是意欲何为?

        独孤清嫣最是沉得住气,高皎是生着尖牙利爪的小狐狸?还是温和乖顺的小白兔?她倒也无妨等待着看怀里的小公主现出原形。

        静德宫藤荫下的秋千,虽然年年被漆刷得如新,日日被擦拭得干净,但却已有十数年未曾有人荡玩过,被冷落在那里。偶尔大风刮过,空空的秋千悠悠荡荡,似有孤魂坐在其上。

        这座宫殿里,不知困住了多少女子的芳魂。

        高皎一搬来,便对秋千情有独钟。独孤清嫣隔着老远,就听见她银铃般欢愉的笑声,口里还不断叫喊着“高些,再高些”。

        转过回廊,见高皎的杏色衣裙飞扬,随着秋千摆荡出鲜亮明媚的弧线。

        独孤清嫣停下步子看了看,转身折了回去,将高皎的欢闹声弃在身后。心里似被针扎了一下,不愿承认她是羡慕的。

        自小有姑母独孤元贞做仪范,她与姐姐们皆被装进温柔和顺的模具里,成了姑母拙劣的模仿者。

        她十二岁被册封为皇后,初入静德宫那日,瞧见被藤荫花木包围的秋千,也动了玩心。可惜被贴身侍女拦住,提醒说:“皇后娘娘,您已是一国之母,要注意言行举止。”

        没有皇帝的宠爱,没有皇后的实权,她就这么做了十几年有名无实的皇后。而今转眼,她又已经是太后。

        高皎坐在秋千上,余光瞥见徐徐缓缓走来的嫡母,刻意笑得更灿烂无邪了些。只是嫡母不知为何,遥遥望了她片刻,便折回原路离去。

        住进静德宫里,她的心情其实格外复杂。十岁时知晓了自己是父皇与先太后所生,静德宫对她来说,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她未能见过的生母,曾在这里生活过二十余年。

        她每每来静德宫给嫡母请安,总是忍不住想在这里探寻些生母留下的痕迹。

        曾有一日,她来请安时。见廊下放着一把瑞兽纹圈椅,墙角窗沿俱是一盆盆精心照料过的花木,有艳艳芳花,亦有青青绿植。嫡母一手置于膝,一手缓缓摇着团扇,端端正正坐在圈椅上,在明媚春光中瞧着侍女们修剪花枝,消磨着千篇一律的时光。

        那一刻,她愣了神。仿佛时光倒流,让她有幸窥见了传闻中大气端庄的生母的生前模样,她也由此对嫡母生出几分亲近之情。

        直到父皇离奇的意外身亡,她天真快乐的时光就此而止。所有的敬仰倾慕,都变做了仇深似海。

        一晃眼过去两个月,独孤清嫣已然习惯了高皎的存在。踢键子、放风筝、养鹦鹉、吹骨笛、皮影戏……高皎日日玩得不亦乐乎,让一向庄严肃穆的静德宫里有了活气。

        独孤清嫣有时嫌她喧嚣吵闹,有时却忍不住装作无意路过,去偷看她又有了什么新奇玩法。

        皇帝高晏来静德宫的频率也多了起来,过去七天一请安,自高皎住进静德宫,变成了五天一来请安,顺便寻高皎说话或玩耍。最近更是三天一来,兄妹两下棋时,独孤清嫣也偶尔坐在高皎身旁,观他们对弈。

        高晏总是偷偷多瞥看自己几眼,独孤清嫣仍是不亲不疏的态度,装作对少年的心思一无所知。

        日子过得太和谐,独孤清嫣慢慢放下了不少对高皎的戒备,甚至偶尔会陪高皎写写字。她在深宫寂寞已久,忽然有人作伴,也是前所未有的暗暗欣喜。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高皎总爱一遍遍写这两句诗,如同咒语一般,让她清醒的记着复仇,不被嫡母眼下的温柔所蒙蔽。

        独孤清嫣原本在旁边抄佛经,不知怎么,也鬼使神差落笔写了这两句诗。抬眼瞥看一旁专心致志写字的高皎,心里泛起微微涟漪,小公主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惜,她对高皎生出的仁慈怜惜,在不久后的一个清晨就烟消云散。

        天蒙蒙亮,独孤清嫣坐在妆镜台前,身后的侍女为她挽起乌云后,开了妆奁,取出各样钗饰装点高髻,快要完成之时,侍女下意识“咦”了一声。

        “怎么了?”独孤清嫣随口问道。

        侍女奇怪道:“一支玉钗不见了。”

        独孤清嫣微微蹙眉,她宫中一向规矩森严,还未有过小偷小摸之事。“你可记清楚了,确是不见了?”

        侍女翻找了一遍,钗环镯佩虽多,但她服侍已久,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安道:“启禀娘娘,确实少了一支羊脂白玉钗。”

        身后年长的嬷嬷也皱起眉头道:“咱们宫里人一向规矩,莫不是长公主带来的人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嬷嬷是委婉提醒,即便真是丢了东西,也不宜大肆声张,免得让长公主见外,以为是疑怪她手下人是贼,让她面上无光。

        这话却反而点醒了独孤清嫣,恐怕窃玉钗的人,就是算准了她此时即便失窃,也不会大肆声张。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想法涌现出来,她定神思量了片刻后,冷冷道:“去给本宫查,昨日哪些人曾当值进过寝宫。”

        “是,奴婢这就暗中盘问昨日所有当值过的人。”嬷嬷答道。

        “不必暗中查,静德宫里除了长公主的倚兰轩,其余地方带人挨个搜一遍。”独孤清嫣娉娉窈窈看似柔弱温婉,实则心中杀伐果决,机敏过人。

        嬷嬷不解独孤清嫣为何一改昔日作风,不管不顾的为一支玉钗,不惜伤了长公主颜面。但也不便再多问,只好领命去办。

        果不其然闹闹哄哄惊动了高皎,问侍女道:“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失窃,太后娘娘下令搜查,不过说了不会搜咱们倚兰轩。”侍女说罢,见高皎脸色不好,也忍不住抱怨道:“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嘛,如此大张旗鼓搜查,若是各处都寻不到,不就相当于是说咱们的人是贼吗?”

        高皎沉默不语,嫡母如此反常,难不成发现了自己的意图?高皎有些沉不住气,起身去了给独孤清嫣请安。

        问安之后,高皎小心试探道:“听说母后这里丢了东西。”

        独孤清嫣长叹一声,“寿安,你切莫多心。若是丢了寻常之物,本宫也便不如此兴师动众了,只是那东西于本宫而言,意义非凡。”

        “母后丢了何物?”高皎心里暗暗叫苦,皇后的钗环虽然贵重,但那一支也并非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有何非凡之处?

        “一支玉钗。”独孤清嫣面露悲伤道:“说出来你别笑话,昔年你父皇在世时,有一日清晨起来,她非要为本宫梳头,曾亲手为本宫插上这支玉钗。而今你父皇不在了,本宫也只能寥借旧物,睹物思人。”说着话,独孤清嫣竟落了几滴清泪,拿出帕子轻拭了眼角。

        高皎大感意外,嫡母竟对父皇情深至此?那当年又为何要包庇长广王?高皎一时心烦意乱,回过神时,只见嫡母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似有万千缱绻,又似有无尽悲戚。

        “本宫每每见着你,总仿佛是又瞧见了你父皇意气风发时的模样。”独孤清嫣竟似情难自抑,悲不自胜,低声哭泣起来。

        “母后。”高皎轻唤了一声,到底是年纪小,听闻她追忆父皇,高皎也被勾起旧时回忆,心里难受得很。

        独孤清嫣似不忍见她也难过,忙擦了眼泪,止住哭泣,上前揽她入怀。“好了,寿安,我们不去想了。”

        我们,这个词在高皎耳中,既动听又刺耳,便如她此时的心情一般矛盾。高皎抬手又垂下,任由独孤清嫣抱着她,却没有回抱。

        从独孤清嫣那里出来,高皎坐在秋千上,有些心不在焉。独孤清嫣丢了玉钗已闹得众人皆知,玉钗无法再用在原本打算的用途。见了独孤清嫣那般模样,她未能狠心悄悄毁了玉钗,毕竟是与父皇有关之物,左思右想,竟决定放一处地方,归还了独孤清嫣。

        第二日便找到了那支玉钗,被人弃在庭前的石阶上,侍女们发现后,奉给独孤清嫣。只当是做贼的人怕被搜出来,所以才弃置于外。

        独孤清嫣用纤长细腻的手捏起泽润莹白的玉钗,紧紧攥握回手里,神情阴郁晦暗,朝着墙壁将玉钗掷出,玉钗砸向墙面又落在地上,碎做数段。

        高皎在她面前,总是极其自然,却又毫不吝惜的夸赞高晏。骗得她也只当那是幼妹敬爱兄长,原是筹划着想要算计构陷她。若她真如昔日伪装那般高洁无邪,恐怕此番就要着了道。

        独孤清嫣唤了侍女前来为她更衣,她甚少踏出静德宫,先命人传了话给大长公主高徵,说有事相见。待高徵忙完政务,命人来请,她才移步去了明光宫。

        斛律绮和高徵若有一丝疑心她与皇帝有私相授受之嫌,她便岌岌可危。眼下尚不知高皎走到了哪一步,不如出手先发制人,洗清自己的嫌疑。

        隐去了她似有若无对高晏的引诱,独孤清嫣同高徵将前因后果说了,问说:“大长公主殿如何打算?”

        高徵听得怒不可遏,当真是冤孽,高晏竟亦对嫡母生出情愫。而高皎小小年纪,未想到是如此大的祸患。“高皎留不得了。”

        “陛下那里……”独孤清嫣神色凝重。

        高徵抬眸看她,目光冷冽,语气中有几分警告之意:“陛下不知分寸,还望太后能懂分寸。”

        若独孤清嫣日后真胆敢与皇帝有私,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下场只有一个。

        “无凭无据,仅以猜测杀了长公主,陛下心里会存了怨气的。而且陛下的心意……”独孤清嫣对上高徵的目光,眸中似古井无波。“本宫倒有个或许可两全的办法。”

        高徵收敛了些许戾色,语气依旧冰冷。“太后娘娘请讲。”

        独孤清嫣压低了声音,从容镇定道出了计策。

        高徵听罢不掩惊讶之色,眼前渌波芙蕖般出尘离俗的女人,回回都让她出乎意料。“太后不怕传出去名声有损?”

        “眼下陛下的心意,才是本宫最大的困扰。”独孤清嫣说得坦坦荡荡,毫无畏缩遮掩之感。“本宫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被纷扰之事牵扯进去。”

        高徵琢磨了片刻,高晏如今的年纪,越是强行打压,只会让他心里更加叛逆,独孤清嫣的计策倒算是绝妙。“斛律太后那里,本宫会瞒着。”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在独孤清嫣身上,当真是淋漓尽致。

        “寿安,你前日不是说,下次见面要送一样东西给朕?”高晏进门才坐下,就随口笑问道。

        “皇兄见面就向臣妹讨要,也不问候关心臣妹几句?”高皎仗着年少貌美,也不簪花佩玉,只用碧色丝绦束成双环髻。竹青纱裙曳地,行过礼后站在一旁。

        “寿安你好生没良心,你说你初来静德宫尚不习惯,要朕隔上两三日就来陪你玩,朕都答应了你,勤着往静德宫跑。你反倒嫌起朕不关心你了?”高晏掀衣坐下之后,宠溺的责备了两句。

        高皎坐在身边,拉了拉高晏的衣袖,凑近了低声问:“皇兄来静德宫,想见的真是只有臣妹?”

        高晏被戳中心事,慌神扯回衣袖,避开高皎探寻玩味的眼神。“胡说八道什么?不为见你,还能为了什么?”

        高皎借口要吃栗泥蒸芋头,支开了贴身的侍女,高晏知她有话要说,也让跟着的宦官在外面等着。

        “臣妹本想送一样母后之物给皇兄……”高皎说得轻描淡色,又笑盈盈补充道:“解一解皇兄的相思之苦。”

        高晏吓得变了脸色,下意识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低声问:“你……你如何知晓的?”他从未敢在人前展露半分,只有深夜难眠之时,才敢放心思念着她。

        “皇兄打算就这么藏在心里,暗暗喜欢下去?”高皎神色亦严肃起来,眼里露出心疼。“人生苦短,皇兄何不为心中所爱争取一次?”

        这样违背伦常的感情,高晏只能憋在心里,无人可以倾诉,眼见此时妹妹竟然能理解自己的情感,也不再藏着掖着,叹息道:“寿安,她可是父皇的妻子,是朕的嫡母。”

        高皎反问:“皇兄也应该早听说过了,臣妹的生母,不就是父皇的嫡母吗?”

        “可……”高晏怕说出口伤了妹妹,又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问:“寿安,若你是朕,你会如何?”

        “若臣妹是皇兄,会立她为后,与她日夜朝夕相伴。”高皎心里莫名酸涩,高晏的处境,比她强了不知千百倍。

        “母后品行端正,岂会接受这样的逆伦之事?”高晏瞻前顾后,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皇兄不试一试,又如何会知道?母后她……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会有七情六欲。”短短两个月间,高皎一直暗中细细观察独孤清嫣,她无拘无束的玩闹时,独孤清嫣眼底时有流露出的羡慕向往,不知为何戳痛了她的心。

        “可朕的母亲与大长公主,又怎会容得下?”高晏何尝不想得偿所愿,只是前路险阻。

        高皎皱了皱眉头:“皇兄是打算一直被她们束缚着手脚,做个傀儡皇帝吗?”

        这话让高晏折了颜面,争辩道:“朕当然不甘心,待朕成人之后,行过冠礼了自会亲政。”

        “皇兄如今胸中已有韬略,便是当下亲政,也能做个好皇帝。”高皎适时捧上一句,而后才忧心忡忡道:“臣妹虽然读书不多,但幼时也曾见过父皇的行事手段。皇兄宜早做打算,省得夜长梦多。权柄诱人,旁人免不了贪恋,不舍相让。”

        姑母与母亲大权独揽,与高晏政见相左时,往往是他低头退让,早已积累了许多矛盾。可养育之恩在,他也尽量说服自己恭顺孝敬。此番听了高皎的话,心里亦有些蠢蠢欲动,但又下不了决心。

        高皎趁势追击道:“臣妹身为闺中女子,本不该多嘴妄议,可皇兄是臣妹的至亲,对臣妹百般照顾疼爱。臣妹不愿见皇兄错失江山美人,抱憾终生。前有秦始皇嬴政之母为鉴,皇兄不可不防着。”

        高晏点点头,一面忧虑,一面大为感动:“寿安你今日所说,朕心中其实也早有所想,只是困于伦常,苦于孝道,不知如何是好。难为你一心为朕着想,敢直言旁人不敢说的话。”

        “往后无论如何,臣妹都会和皇兄一心。”高皎口中含蜜,腹里藏凶。她势单力薄,想要复仇,只有借刀杀人。

        “寿安,你说母后真的能接受朕吗?”亲政之事和高皎商量不出什么,高晏便急不可耐的问起了独孤清嫣的事。

        高皎撺掇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平日母后提起皇兄来,也是赞赏夸奖。只要你肯用心待她,迟早一日可以打动她。”

        “用心……”高晏凝眉思索,问说:“寿安,可怎样才算是用心?朕心里有她,却不知该如何待她好。”

        高皎道:“人常说日久生情,皇兄得空时,可以借口来寻臣妹,多与母后说说话。平日里以赏赐臣妹为由,送些母后所爱之物给静德宫,讨母后欢心。有臣妹打掩护,旁人也觉察不出什么。”

        高晏红了脸,低不可闻的道了声谢。

        高皎强颜欢笑,打趣了皇兄几句。是因骗了皇兄而难过?还是因要置独孤清嫣于死地而难过?高皎自己也是乱麻一团,理不出头绪,索性狠下心,想着杀“父”之仇,来逼迫自己。

        过了几天,日落时分高皎照例去给独孤清嫣问安。

        独孤清嫣散挽乌云,妆面素净,随和的唤她坐下。“昨日你皇兄命人送来了西域一种特别的葡萄酒,说是那酒甘甜温和,又不醉人,最适合女儿家饮。不如今晚你在母后这里用晚膳,我们小酌一杯?”

        高皎欣然答应,又提议道:“既是皇兄所送,何不也请了皇兄来一同品尝?”

        独孤清嫣莞尔一笑,命侍女道:“去请陛下。”

        侍女领命出去,却只是走出静德宫,并未去昭阳殿,在外面算着时间等待了一会儿,便又回来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陛下说他现下尚有些政务未完,晚些时候过来,让娘娘与殿下先用晚膳,不必等他。”

        “好,命人传膳,为陛下也再备下几样佐酒的小菜。”独孤清嫣与高皎相对而坐,闲话家常。

        不多时,酒菜呈上,独孤清嫣亲手为高皎斟酒。高皎平日虽然淘气,但也知礼数,忙恭敬颔首接下。白玉杯中,暗红的葡萄美酒色泽诱人,高皎双手举杯,美目含笑,:“我敬母后一杯,愿母后千岁无忧。”

        独孤清嫣亦举起杯来,淡淡一笑,二人对饮一杯。

        酒入腹中不久,高皎便觉得身体不适,头又胀又痛,眼皮也越来越沉,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昏睡过去。

        感觉到脸上有凉意,高皎才渐渐恢复意识,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却并非是自己的床榻,而是在一处低矮的卧榻上。

        “长公主醒了?”

        循声往一旁看,独孤清嫣只穿着贴身亵衣,不掩春光倾泻,轻轻用白帕子拭擦着指尖的清水,衣裙胡乱散落了一地。这诡异的场景恍若梦中,高皎挣扎着想要起身,方才惊觉锦被之下,自己竟不着寸缕。又羞又臊,裹紧了被子。

        “长公主要去哪里?看戏的人还未来,演戏的人怎么可以走?”独孤清嫣从容的将帕子放在一边,解了她自己的亵衣,同样□□对着高皎,却没有分毫羞臊,落落大方坐在床边。

        高皎浑身酸软无力,连坐起身亦不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惊惧茫然道:“你做什么?”

        独孤清嫣上了床榻,游鱼般钻进香被,秀口轻启,云淡风轻道:“本宫曾说过身为嫡母,对长公主有教导之责。那今日,本宫就好好教一教长公主,何为人心险恶。”

        “母后…母后…为何…为何…突然如此?”高皎惊惶失色,强装出娇柔无辜。

        独孤清嫣侧身面对着高皎,暖香盈面,笑问道:“寿安你不是想为父报仇吗?倒也没错,本宫是你杀父仇人的妻子,也勉强算是你的仇人。”

        高皎蓦然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说你认贼作父。”独孤清嫣贴近高皎,窝进她怀里,仰面轻佻瞧她,颇有深意道:“今日本宫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陛下,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请您去静德宫小酌几杯。”

        高晏正在昭阳殿读书,听了这话,忙命人为他更衣,正要去时,高徵忽然来了。

        “陛下要去哪里?”高徵坐在御座旁,随手翻起桌上的几本奏折。

        “寿安长公主请朕去小酌。”高晏刻意未提独孤清嫣。

        “去回绝了长公主,说陛下今晚有事。”高徵自作主张吩咐了人,连高晏的意思也不问一句,便又说起朝堂上的琐事。

        高晏闷闷沉沉听着,好在没过多久,高徵便离去了。高晏心里惦记着,按耐不住,还是命人备了步辇,甚至未让人提前通传,便去了静德宫。

        高皎过去总爱哭,那时的眼泪是武器,用来蒙蔽人心。而此刻,眼泪就是眼泪,不受控的汹涌而出。

        高澈是杀了她的满门至亲的仇人,甚至将她从母亲身边夺走,以至于她的母亲忧思成疾,撒手人寰。而她则认贼作父,苦心积虑想要为高澈报仇。

        三年前,她失去的是父亲这个人,尚存许多念想。而此时此刻起,她才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失去了父亲。

        “参见陛下。”远处隐隐传来侍女们的声音。

        独孤清嫣掀开锦被,让两人光洁的身体暴露出来,如同藤蔓一般缠覆在高皎身上。“本宫未曾侍奉过先帝,如今竟要侍奉她的女儿。”女儿二字特意拖长了些调子,似细细碎碎的盐粒,撒进高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

        高皎如木偶泥塑般,没有挣扎,没有喊叫,缓缓合上双目,无声饮泣。

        药只能困住高皎一时,真相却或许可将高皎困死于其中。

        独孤清嫣低头亲吻着她的锁骨,爱抚着她的手臂,伪装出动情的轻|喘|低|吟,与她像极了偷欢的情人。

        门被推开,高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静德宫的大戏落幕了?”高徵雍容有度,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问道。

        来回话的宦官跪在脚下,“启禀大长公主殿下,一切顺利。”

        “陛下怎么样了?”高徵恨铁不成钢,侄儿像极了弟弟,宽仁有余,刚毅不足。

        宦官有些为难,不敢细说,只含糊答道:“陛下回了昭阳殿。”高晏似失了魂一般,被侍从抱上的步辇。

        高徵看见宦官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阴沉着脸不悦道:“行了,你回去罢。替本宫向独孤太后问好。”

        独孤清嫣穿上衣衫,喉间火烧火燎的渴燥,饮了半杯茶似乎还不能缓解,从白瓷碟中拈了一粒葡萄送到唇边,贝齿轻咬,汁水爆开在口腔里,丝丝缕缕的甜味渗进唇齿间,引她回味。就如方才与高皎假凤虚凰的温存厮磨,想到今夜如旧要孤衾独枕后,她也忍不住回味。她孤独了太久,并且以为这种孤独不会有尽头。炽热如骄阳,随性奔跑玩耍在高墙大院之内,高皎的身影最先叩开了她的心门,让她对自由自在有了渴望,今夜又狠狠撞开了她肉||欲的关卡。她在智谋上征服了高皎,却在无意识间臣服在□□之下,打开了欲望洪流的闸阀。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将目光投向罪魁祸首,高皎药劲散去,已经能起身,一言不发低着头,正系上贴身亵衣。方才一切恍若一场噩梦,绝望、羞辱、迷茫……撑满她的心似要裂开。血亲们皆已惨死,曾经以为的至亲们却是仇敌。天地浩大,深宫诡诈,只有她孑孓独行,连前路也已晦暗得辨不清方向。

        “去帮长公主更衣。”独孤清嫣移开眼,她这一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放浪行事,也恐怕是唯一一次。

        高皎神采暗淡,却没有拒绝。在侍女服侍之下穿戴好,扭头目光锋利如冷刃般划过独孤清嫣的面颊。即使被踏进尘泥,骨子里傲气扔未折尽。“母后伺候得我很舒服。”

        说罢从腰间荷包里取出那枚纯金的黄钱,随手掷于侍女脚下,看也不看道:“辛苦你替我穿衣,赏你的。”

        侍女不敢捡拾,亦不敢谢恩,只低头站在一旁。

        高皎一步步走近独孤清嫣,欲盖弥彰的维持着镇定,轻贱她说:“母后方才更辛苦,想要我赏您什么?”

        独孤清嫣勾唇一笑,面无波澜。“长公主唯一的依靠便是陛下,今夜之后,你说陛下还会护佑着你吗?长公主这一身傲慢,若再不收敛,往后只要随意寻个借口,谁人想捏死你都易如反掌。”

        “母后空有一副淡泊如菊的面孔,实则生了副蛇蝎心肠。”高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彼此彼此。”独孤清嫣淡淡道:“长公主也不差。”天真烂漫的模样,险些骗过了她。

        高皎与她已谈不上有什么“杀父之仇”,可高皎心里却越发憎恨她。她根本不是什么高洁无暇的芙蕖,而是一条吐着猩红芯子的毒蛇,在今夜狠狠咬了自己一口,让毒液侵入了自己的筋脉肺腑,等待自己慢慢麻痹衰竭而死。

        活下去,不让她如愿。高皎踏出房门,离开独孤清嫣的视线,才让泪水迷蒙了双眼,她想撕心裂肺嚎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已经输尽了手里的筹码,与其夹着尾巴卑微度日,她宁愿孤注一掷再赌一把。

        “太后娘娘,长公主出去了。”宦官进来禀报。

        高皎比她想象里要顽强坚韧许多,独孤清嫣蹙眉道:“她可说了要去哪?”

        “长公主没说,也不让侍女们跟随。”

        “派人悄悄跟着,看她要做什么。”独孤清嫣低敛了眉目,有些疲惫的扶着额,高皎还能再改变什么吗?她既好奇,又不愿见高皎再负隅顽抗。刚者易折,上善若水。高皎还太年轻,远不知活在人世,总是免不得适时妥协。但转念一想,一旦妥协认命,那高皎也不再是高皎。横竖再与她无关,是生是死,只要不祸及她,就看高皎自己的造化吧。

        灯火通明的太庙里,高皎目视高澈的牌位,直挺挺站立着。高澈去世后,她便时常来,跪在蒲团上同父皇说话。这一次她没有跪,也无话可说。她需要一个出现在西苑的理由,太庙是最好的借口。她只是沉默的呆立着,久到门外跟随她的宦官开始昏昏欲睡。

        “太后娘娘,奴才该死,长公主不见了。”宦官躲在门外的石柱后打了个瞌睡的功夫,再睁眼时里面已不见高皎的身影,急匆匆跑来回禀。

        “她方才去了哪儿?人在哪里不见的?”独孤清嫣闻言的第一反应,是高皎去了见高晏。但高晏身边俱是高徵的人,今夜她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长公主殿下去了西苑的太庙,在里面待了许久。奴才疏忽了片刻,人便不见了。”宦官又急又害怕,不断擦着额上的冷汗。

        西苑是太庙所在,平日便少有人至,深夜更是冷冷清清,高皎为何会消失在哪里?独孤清嫣脑子里琢磨着,猛然拍案起身,急慌慌命人道:“多带些人去通明湖找,长公主或是去投了湖。”

        贴身嬷嬷不解独孤清嫣为何会这样想,在旁劝道:“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出门前还那般倔强,不肯低头,应当是不会去寻死的,娘娘过虑了。”

        “她哪里是寻死,她是在求生。”独孤清嫣冷冷说道,不愿显露心里的焦急。高皎就这么确定自己会想到这一层,并且会派人去救?就不担心自己狠了心,偏装没有想到,任由她淹死?

        高徵夜里批阅奏折,方才完事,正要沐浴就寝时,突然来了人慌慌张张禀告道:“大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坠入了通明湖里,人怕是已经不行了。”

        高徵脑子里嗡得一声,只剩下通明湖三个字,仿若回到得知萧惠安死讯那一日,浑身僵硬冰冷。

        独孤清嫣站在床榻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木然看着医官侍女们忙活。床榻上的高皎面无血色,气息微弱,虚弱得白纸一般。

        高徵不大功夫也来了,脸色苍白得吓人,喝令医官必须将人救回来。

        施仁坊、被灭门的孤女、复仇、通明湖……独孤清嫣自然知晓高徵联想起了谁,勾起了怎样的执念不甘。

        “她怎会去那里?”连寒暄也无,高徵扭头问独孤清嫣。

        “据说是去了太庙的先帝牌位前,而后便在殿宇后的通明湖投水自尽。”独孤清嫣答道,高皎眼下生死难料,但高皎确实猜对了,自己帮了她。

        “你已告知了她身世吗?”高徵又问。

        “是。”独孤清嫣答道。

        高徵叹息了一声,去床榻边坐下,看着垂危的高皎,思绪回到从前。人不能感同身受旁人的苦,但遭遇相似时,却是免不了触景伤情。对萧惠安的遗憾,化作了对高皎的怜悯。

        独孤清嫣转身回了自己寝宫,在灯下独坐出神。

        后半夜时,总算情况有所好转,高皎有了反应,蜷缩着身子发抖,双唇亦颤抖着模模糊糊呢喃出:“湖中……好冷。”

        高徵一直守在旁边,闻言再难抑崩溃,掩面而泣。湖中好冷,她此生的挚爱便是沉入湖中,孤凄凄死去。即便如今权倾朝野,可她仍是那个为情所困的高徵,始终未能走出来。

        独孤清嫣听说高皎熬过了危急关头,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却等高徵离开去了上早朝后,她才前去探望。

        高皎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即便已经虚弱到不行,却还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她赢回了一把。

        “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让大长公主心软?不怕弄巧成拙,当真溺死在湖底?”独孤清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她。

        “把握?母后说笑了,我哪一次是有把握?我手里有的筹码不过是这条命,赢了则生,输了则死。”高皎一面说话,一面咳嗽,可眼里满是得意。平复了片刻后,才勉强又说道:“母后为何要帮我?”

        “这不该问你自己,为何敢将赌注压在本宫身上?”独孤清嫣眼里有了怒火,不复从容。

        “母后真可怜。”高皎笑起来。

        独孤清嫣甩手给了高皎一巴掌,“你当真以为有了大长公主做靠山,本宫就不敢将你如何吗?”

        高皎抬眸看她,脸上的红痕格外显眼:“母后这次不够聪明,我寻得靠山并不是大长公主,而是母后。”若独孤清嫣不出手相助配合,她此刻早已是湖底亡魂。她说罢顿了顿,满意的看着独孤清嫣脸上的诧异,别有深意道:“母后比大长公主更需要我。”

        高皎虽未经人事,但年幼时无意窥见母妃与贤妃在床榻间的秘事,便已开了窍。独孤清嫣与她在床榻上做戏时,她感觉到了独孤清嫣腿间的异样湿润,眼底的失神沉沦。是情也好,也欲念也罢,独孤清嫣那一刻是渴望她的。

        独孤清嫣自然也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怔神了片刻。“你想怎样?”

        “不应该是母后想怎样,便将我怎样吗?母后与我有私情,可是连皇兄都瞧见了的。”高皎反客为主,今夜她才方知,置于死地才能后生。她前半夜赌得满盘皆输,后半夜赌上性命,翻盘赢回了再入局的筹码。

        (最后一小段见“莫忘我从长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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