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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篇·独孤元贞


间接杀死了自己儿子的人,正将自己抱在怀中,整整一夜,未曾松开手。独孤元贞佯装睡眼惺忪,睁眼对上高澈缱绻温柔的的目光,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更胜昔年曾与高轩有过的亲近。由爱而生的厌恨,比由始至终的厌恨更让她绝望。可她还是伸手抚摸着高澈的脸颊,依恋羞涩的唤她“阿澈”。

        她能感觉到高澈的欣喜和不安,于是笑意吟吟,开口问说:“你这样一动不动抱了我一整夜,手不酸麻吗?”

        “不碍事,我想抱着你。”高澈回答的极快,往日的游刃有余,都变作了小心翼翼。

        “你松开,换我抱着你好不好?我虽记不得你,可却总是情不自禁想靠近你。”

        怎么会不记得你?便是化为灰烬,变作埃土,亦不会忘记。哪怕是食其肉,饮其血,亦不能解此恨。

        独孤元贞抱着高澈,哄她在自己怀中入睡。

        高澈六岁时,自己也曾这样抱她在怀中过,哄着她睡觉,担心她换了陌生的环境,会恐惧忐忑。

        那时高澈睡觉是总是缩成一团,无论床榻多么宽展,她都蜷缩在一角,充满戒备和抗拒。

        独孤元贞便不厌其烦的轻手轻脚舒展开她瘦小的身体,为她盖好被子,怜爱的守护着。

        从陌生到亲近,从抗拒到亲密,她们间用了小半年的时间,走进彼此的世界,难分难离。

        看着高澈一点一滴的变化,独孤元贞喜在心间,这个阴郁封闭的孩子,终于一步步走到阳光下来。想到她曾经受过的苦痛,独孤元贞愈发疼爱宠溺,甚少说一句重话,娇惯纵容更胜过自己亲生的两个子女。

        “母后。”高澈小跑着上前来,有模有样的行过礼,望着独孤元贞露出灿烂的笑脸。

        仲夏时节,正是一年中景致最佳之时。独孤元贞漫步于花园中,满目芬芳,花气袭人,本就心旷神怡,一见高澈天真烂漫的笑容,心中越发怡悦欢欣,俯身摸了摸高澈的头顶,逗她说:“宝德也来赏花吗?”

        高澈一身紫袍,点缀着金线绣花,粉雕玉琢的模样十分可爱,神情认真的点了点头,说了声是。

        “那宝德可要与母后一同赏花?”独孤元贞觉得好笑,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哪懂什么观花赏景,小家伙装的若有其事,分明就是故意在等自己。

        “要。”高澈如愿之后,抿着嘴忍住笑意。

        独孤元贞看破不说,只牵了她的手,一面赏花,一面耐心教她识花。走了一段路,见她的小脸热得通红,忙带她进了凉亭。用熏染着幽香的手帕擦去她额上的薄汗,晃着团扇为她驱走炎热,吩咐身边侍奉的人道:“玉仪,去取冰梅子露来。”

        不大功夫,白瓷碗中加了碎冰的梅子露送来,颜色煞是可口诱人。独孤元贞的纤纤玉手捧起瓷碗,递到高澈手中,不忘提醒她道:“慢些喝,喝急了当心肚子痛。”

        高澈乖顺的点点头,双手捧着瓷碗,边喝边偷偷窥看独孤元贞,见她素手拈着白瓷勺,将橙红的梅子露送到唇边,斯文温婉的小口咽下。梅子露清凉酸甜,却不及独孤元贞更能消解酷暑的炎热,高澈看着她,懵懂间只觉得如沐清风。

        春夏赏花木,秋时望明月,冬季观雪景,静德宫旁的这处园子,一年四季都有她们相伴的身影。

        等到高澈十二岁时,不能如幼时那般与独孤元贞亲密无间的执手同行,高澈心里遗憾了许久,跟在独孤元贞身后小半步的距离,赏着园中盛开的牡丹花。

        眉目疏朗,面庞秀丽,经过高澈身边的侍女妃嫔,都由不住窥看。独孤元贞想着身后如朗月星辰般耀眼的少年郎,只觉得时光飞逝。再过些时日,恐怕她就该出宫开府,离开自己身边。

        正出神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迫使独孤元贞停下了脚步,一回头,便见高澈近在脸前,不知何时攀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玉楼春牡丹,微微踮起了脚尖,替独孤元贞插在发髻之上。

        呼吸交错,四目相对,独孤元贞忙后退了半步,避开少年郎炽热的目光,薄嗔了一句:“折下来不久便要凋谢,多可惜。”

        “原是觉得这一支开得好,最衬母后,忍不住折了下来。可插在母后发上,才觉得花亦失色,配不上母后的容姿。”高澈说话时目光注视着独孤元贞,眼里无限缱绻温柔,不似在看嫡母,更像在瞧爱侣。

        “哪里学来的浮浪之言?”独孤元贞露出些许不悦,柳眉颦蹙。

        高澈忙道:“儿臣失言,母后恕罪。”

        觉得话似乎说重了,独孤元贞神情和缓下来,语气变回一贯的温柔,教导道:“宝德,你如今长大了,不同于昔日年幼无知。本宫虽是你的母亲,但言行举止亦要避男女之嫌,往后切记,不可如方才一般失礼。”

        “是,儿臣记住了。”高澈躬身回答。

        独孤元贞拔下发髻上的牡丹花,却没舍得将其丢弃,而是一直握在手中,带回了静德宫中,养在花瓶里直到枯萎。

        是什么时候?高澈变成了如今这副阴毒狠辣的模样,与记忆里的少年截然不同。如同那支枯萎了的玉楼春牡丹花,凋败腐烂进了骨头里,无可救药。

        独孤元贞清晨梳妆时,高澈席地拨弄琵琶,弹着独孤元贞许久未曾再弹奏过的《相思》。

        高澈学弹琵琶,是在十岁那年。乐坊的一个男乐伎在中秋宴上弹奏了一曲《明月夜》,独孤元贞十分喜欢,赞叹了几句技艺精湛。

        不曾想几个月后,高澈抱着琵琶来,弹了一首《明月夜》,得意的对独孤元贞道:“往后若想听琵琶,母后只需唤儿臣来便是。眼下儿臣还十分生涩,弹得熟练的只有这一曲,但儿臣会勤加练习。”

        “只为弹给本宫听,宝德便去学了弹琵琶?”独孤元贞大为惊异。

        高澈点了点头,心中的占有欲不能说出口,掩饰说道:“儿臣瞧着母后喜欢,想尽尽孝心。”

        在这世上,她只有独孤元贞。独孤元贞的心里,却装了许多人、许多事,她懵懂未解情爱时,最先萌芽的便是独占与嫉妒之心。

        独孤元贞感动不已,欣慰又心疼道:“宝德,你的心意母后领了,但往后不必为了母后这般花费时间精力。”

        “母后喜欢的事,便是儿臣喜欢的事。”高澈青涩的脸上写着倔强和认真,宛若一个小大人。

        “母后喜欢你能自由自在,快乐无忧的长大,这便足矣。”将高澈养在身边,独孤元贞从未有过想要高澈报恩的心思,但也未曾想到过,高澈会恩将仇报。

        《相思》的曲调婉转缠绵,独孤元贞的心潮亦随之起伏。她深知高澈爱她是真,但爱是什么?高澈从来都没有弄懂。用鲜血和谎言堆砌出的爱,以最扭曲丑恶的样态呈现了给她。

        在回忆与现实间穿行,独孤元贞心中所恨,又岂止是丧子之痛?

        明月已然蒙尘,从此长夜无尽,再无皎洁的月光照耀。

        我会同你一起,坠回黑暗,再不见天光。

        弦音还是搅乱了独孤元贞的心,她不得不开口打断,与高澈闲话了几句,来压制那些回忆。

        眼前人仍是霁月清风一般,眸子干净澄澈,望向她的目光里不掩痴迷和欢喜。

        独孤元贞特意改换了妆容,把本不该属于她的艳色,晕抹在眼角眉梢。给清冷禁欲的气质里,混上一抹欲拒还迎的妖冶。

        父兄要她做贤妻良母,于是她如木塑石雕一般,枯守着礼法道德。可父亲将她嫁给了恶名昭彰的高轩,兄长默许了高澈对她的霸占。道德只是他们控制摆布她的手段,在利益面前,她只会如贡品一般,被奉上祭台,献祭给手握权力的男人。

        道德从来只是她的,不是他们的。

        她明白的太晚,时日已无多。

        在《女诫》的默诵中,她将贞洁狠狠抛却,畅快淋漓。贪一点爱,渴一丝欲,她也是俗人,哪怕心里是存了恨的,在那一刻却也还是沉溺于其中。

        而后的日日夜夜里,肌肤之亲在她们间如家常便饭。哪怕被□□冲昏了头脑时,高澈待她也多是温柔节制的,生怕弄疼了她,或是累着她,让她本就多病的身体再受到损伤。

        独孤元贞则不然,怀着几分试探之意,肆意随性在高澈身上留下痕迹伤疤,进入高澈的身体时亦猛烈急切,可即便是时有痛楚,高澈亦甘之如饴的承欢,带了几分取悦她之意。

        她怎会察觉不到,她目的已然达成,高澈在她手中如同被驯服的野兽,被她的一举一动牵着情绪,患得患失的卑微讨好着她,可她却无半点欢喜。她尽心呵护了十余载,视若珍宝的人,被她亲手如此这般折磨□□,她的心亦在滴血。

        指尖腻滑的液体与血混在一起,独孤元贞将其拭擦在洁白的帕子上。而后躺在高澈身旁,抚摸着高澈玉色莹然的肌体,柔声问:“弄疼你了吗?”

        高澈额上细细密密挂着香汗,浅笑着摇摇头,执起独孤元贞指甲不短的玉手,轻轻含在口中吸吮,生涩又笨拙的讨好,怕惹她为自己担心。脑中一念闪过,自己在床榻上竭力讨好的是心爱之人,韩姬她们那些曾被自己用作发泄□□的人,在讨好自己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被自己粗暴的对待时,是不是也这样疼?

        独孤元贞拿出手指,越发心烦意乱,哪怕高澈说一句疼也好。“阿澈,为我剪剪指甲吧。”

        高澈回过神,忙说好,披了件衣衫下床,腿间隐隐作痛,她也忍着不敢让独孤元贞看出她走路有异样。唤侍女取来小剪子,高澈半跪在床下,她过去亦未曾服侍过人,生怕伤着独孤元贞,小心翼翼的剪着指甲。

        独孤元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默然无语。

        高澈毕竟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仙都苑。高澈不在的日子,独孤元贞便在书房里,写下她与高澈的回忆,那往事分明格外温馨,可想及这些文字的用处,独孤元贞执笔的手亦在颤抖。

        曾经她恨不得时时将高澈护在羽翼之下,今时今日,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将写好的东西交给芳琴那一日,高澈来了仙都苑。看着面前濯濯朗朗,眉眼温柔的人,独孤元贞不敢去想,有朝一日高澈疯掉之后,会是怎样的情景。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许会变得污浊,浓密柔顺的青丝或许会变得蓬乱不堪,白皙干净的脸颊或许会脏污不洁……桀骜聪颖都荡然不存,疯疯癫癫了却残生。

        独孤元贞闭上双目来掩饰痛苦,她不愿泉下有知,她只求死后魂飞魄散,不见这一幕的到来。

        “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高澈以为独孤元贞身体不舒服,忙去关切,手摸上独孤元贞的额头。

        被高澈这样一问,独孤元贞愈发心如刀绞,紧紧抱住高澈,似妄图让时间停滞,永远留她在这一刻。摸到高澈腰间的短刀,她忽而心生一念,握住了刀柄,何如此时一刀杀了高澈,而后自己再自杀来得痛快一些。

        高澈听见她哭,更着急了,忙抽开身让人去找大夫。

        “阿澈,没什么,我只是午间小睡时做了噩梦,一直心神不宁,见了你没能忍住。”独孤元贞松开高澈,也松开刀柄。失控也只是一瞬,她一冷静下来,理智立刻占据上风,挤出一个笑容。她们间的恩怨,不能祸及苍生,让朝堂生乱。

        高澈小小松了口气,“当真没事吗?”

        独孤元贞摇摇头,“你饿了吧,我们去用晚膳。”

        世人常好以名花喻女子,独孤元贞在闺中时便厌恶这样的说法,她自喻要做一块坚石,任风吹雨打,寒来暑往,亦坚稳不移。

        而今过去二十几年,她昔日一语成谶,当真活成了一块坚石。承社稷之重,受人间风雨。

        四月二十三是高澈的生辰,因要在宫中大宴群臣,高澈不得不在前一夜回到宫中。

        独孤元贞披了一件外衣,坐在房门口的石阶上,仰望着天际的一勾残月,这是她此生最后的一个夜晚。

        “夫人,时候不早了,还不就寝吗?”侍女在一旁摇着蒲扇驱赶蚊虫,强忍着困意。

        独孤元贞站起身,裹着暖意的夜风吹动白衣青裙,拂乱她的青丝,垂散在素净的面庞上。心头虽萦绕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滋味,独孤元贞倒也从容,眸光仍是湛湛若清潭,不见一丝萎靡恐慌。

        “去取一盏灯笼来。”许久未曾说话,独孤元贞开口有些喑哑。

        “夫人要去哪里?”侍女小心询问,若出了差池,高澈问起罪来,无人担待得起。

        “天气燥热,我想去园中走走。”

        “已经这个时辰,夫人不如明早再去散心。”贴身的四个侍女都劝着。

        “你们不必跟来,都去歇着吧。我独自走走,一会儿便回来。”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前人所感,她今亦然。秉烛夜游,权做自祭。

        见独孤元贞格外坚决,侍女们不得已只好备了灯笼。独孤元贞接过了灯笼,可侍女们哪敢让她一人深更半夜胡乱游荡,又怕惹她不快,只好悄悄跟在后面。

        园中芳菲已尽,她许久未再踏足。草木在夜色中愈发显得繁茂苍郁,池水泛着粼粼波光,虫鸣之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她提着灯笼走上石桥,凭倚在白玉栏上,闭目感受着园中勃勃生机。深深吸了口气,虽已无袭人花香,但草木之味仍是沁入心脾。人间虽有千般好,却已留不住她。

        站久了被蚊虫滋扰,独孤元贞经石桥去了湖心的沉香亭,无酒无菜,无人为伴,但有清风明月入怀,也算并不寂寥。

        独坐在亭中许久,渐渐生了倦意,她索性俯身趴在石桌上,昏昏沉沉入了梦。

        梦里她已身死,化作飘渺青烟一缕,脱去□□凡胎,在天地山川间飘荡。而后不久,连青烟也丝丝缕缕被风吹散,化作虚无前的那一瞬,隐隐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见面目,不辨声音,她却知道是谁。

        “别哭,我去了。”

        她用尽仅存的一丝知觉出言安慰,而后一切就此烟消云散。

        “夫人,回房中睡吧。”独孤元贞睁开眼,侍女在旁小声的叫着她。

        望一眼远天,仍是一片漆黑,还好,太阳还没有升起,黎明还没有到来。

        回了房中假装睡下,等侍女们都出了外间,她悄悄起身将藏在床下的赤铜刀取出,拭净刀身上的灰尘,她幼时畏疼,绣花时被针扎到了手指亦觉得难忍,而今手握这柄利刃,不知命丧于它,是何感受。擦拭净了,她将它压在床褥下,竟意外睡得安稳,直到鸡鸣之声响起,她一如往日起身梳洗。

        下午高澈归来时,脸上笑意盈盈,暗红袍衫尽显她的意气风发。李氏与她恩仇尽泯,心结解开,她已可以坦然面对生辰,何况与独孤元贞终成眷属,有她为自己庆生,已无甚不圆满之处。

        “年年今日,岁岁良辰。阿澈,愿你长命百岁。”独孤元贞口中说出的是祝福,却像是诅咒。往后你的生辰,便是我的死忌。年年岁岁,铭心刻骨。

        高澈为她系上长命黄钱,她用短暂的沉默抹去心中的不舍和怜悯。这些日子里,她无数次的动摇,又无数次的压制住。被高澈的好打动,便拼命去想高澈做过的恶。走至最后一步,断然再无路回头。

        借着寻生辰贺礼的由头,她回到房中,换上昔日的衣袍。她以元贞的身份活过,以独孤元贞的身份死去。

        静静端坐在床榻边上,她如同喜房中的新妇,在等待即将携手余生的人来掀开盖头。

        “本宫送你的贺礼,可还喜欢?”

        她是含笑死去的,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装点出鲜红一片。这份隐秘的心思,恐怕高澈并无心情去领会。

        “将你爱我之心,但凡分出了一分去博爱众生,我们之间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话她已说不出口,遗憾却是到死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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