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七鹰扬
大风起兮云飞扬，清涕出兮人凉凉。
朱小满打了个喷嚏，徒劳地裹紧了身上的几片白色轻纱。山风纵然再冷，好歹还有灵气护体，但面前那几位修士放出的凝冰术太过霸道，寒气久久不散，平白殃及了她这条小池鱼。她现在好怀念自己那两套冬棉夏单的门派弟子服，不管审美如何，扛冻是真的扛冻。明明它们就放在自己的芥子空间里，但她却不敢伸手去拿。
与慕容玦告别前，她看了看小满的内门弟子服饰，垂眼冷淡道:“去换了。若遇到其他宗派门下，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你这样显露身份，太不安全。”朱小满对漂亮姐姐的话向来从善如流，翻找一番找了条江湖女修人均标配——一套白色轻纱衣裙穿在身上。飘飘欲仙冷清无情的范儿是有了，物理防御效果为零也是真的。她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几位用各种法器和武器“乒乒乓乓”往巨兽身上招呼的修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了半日了。自己从一开始摩拳擦掌兴奋激动地跟在后面补刀，后来退到一边摸鱼，到现在躲在后面观战……她倒不是存心等着他们打败了那兽自己好去白分一杯羹，而是这一团人堵住了山口的去路，无可奈何地只好蹲在原地等他们打完。而且，现在她并不认为他们真的能打败那兽——那是一只巨大的旋龟，背上长满了像嶙峋怪石一般的厚重尖刺，露出的头颈和尾上覆盖了犹如重铠的鳞片。它一开始还缓慢地移动着如山岳一样的身体躲避着人类，后来干脆不躲了，原地一趴安闲地晒起了太阳，对所有的攻击只当成了挠痒痒。
小满搓了搓冻僵的手，看向另一位观战者。那一位身着布衣草履，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用小刀削了半天木片，现在正用那些木片和树枝升起了一小堆篝火。他摘下竹笠，抬头向着小满招了招手:“过来。”
小满有些忸怩地蹭过去一起烤火。篝火很温暖，篝火旁的人一双眼睛亮的令人很不安。她认出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和师尊杠上的师兄齐晟。
脑子里满屏字幕“我妈不让我跟坏孩子玩”的她有些紧张地福了一福:“师兄好。”齐晟一笑，黝黑肤色衬得牙齿雪白:“你就是蛮蛮？”
小满赧然:“都是师尊和师兄师姐们叫着玩的。”复又正色道:“后辈朱小满，见过齐师兄。”
“嗯。”齐晟点点头，眼中多了一丝兴味。这个独有的昵称，以及道听途说的种种关于这位关门小弟子受到的偏爱，同为男人，他能体察出这里头蕴着的一点微妙的独占欲。
师尊。他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天上无情无欲的神仙，原来却还留着这样凡人的一面。有趣。
他从背囊中取出一块还在滴血的新鲜连骨肉，动手用小刀细细地从上面一条条割下肉来，喂给肩上的一头小鹰。小满看着那鹰通身羽毛雪白，目光如电，极为神俊，不由得心生羡慕。帅！太踏马帅了！
“齐师兄，这是你的灵宠？”那训练有素的动物对她的凑近观察毫不在意，明亮的鹰眼盯了她一瞬便转开去，平静泰然的神态让她想起了六师伯的黑蛟。
“这家伙？不是我的。它以前的主人是祁师弟，祁师弟身故后，我就替他养着。”
原来是某位不幸师兄的遗物。朱小满尴尬地摸摸鼻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行吧，她一开口就把天给聊死了。
齐晟估着小鹰吃到半饱，便收了剩下的肉，用篝火旁的草木灰擦净了刀上血收回鞘中。他瞥了一眼小师妹，向篝火中投了一段枯枝:“你的灵宠怎么不放出来。”
小满愣了愣，应了一声从芥子空间中提溜出了阿二。阿二正睡的懵懵懂懂，皮毛蓬乱地打着呵欠，黑豆豆眼一瞄到齐晟与小鹰，好像冷不防遇到了天敌，立刻掉转身一头扎进主人的怀里，筛糠似的瑟瑟发抖。
小满气恼地揪住自家没出息灵宠的后颈皮想让它下来，小熊猫反而用小爪子用力抓的更紧，脑袋拼命地往主人脖子底下藏。只听得齐晟语气淡淡道:“你这九节狼养的倒是肥壮。”小满抽着嘴角笑道:“谢师兄夸奖，万一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说不定还能用它当个储备粮呢。”阿二耳朵猛地一抖，听到主人压低嗓门用气声对它道:“还不赶快下来！”
阿二委委屈屈地抱着个灵果躲到一边去啃，带着几分哀怨的豆豆眼看着自己主人两眼放光地围着别个灵宠转悠:“师兄，这小鹰会说话吗？我看祝师姐他们养的重明鸟都能说话的。”
“会，很少说。自从它主人殒落后我就没听过它开过口。”齐晟在篝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惬意地伸了伸腰。
“那……师兄见多识广，您看看我这只小家伙有没有可能学会说话呢？”小满热心地问。反正当初也没指着它能上战场当助力，除了撸毛，能说几句话解解闷也行啊。
“能啊。有个好办法。”齐晟忽然露齿一笑，白牙闪着森然的光。“去挖了活人的一副喉咙给它装上，你想教它说什么都可以。”
他的神态宛如暗夜中一只噬人的野兽，小满心下骇然，不禁连着倒退了几步。齐晟眼中精光突现，变本加厉，扬起下巴指向那几个正在努力围攻旋龟的修士:“你中意他们哪个的声音，师兄等下去为你取了来，刚好当做给小师妹的见面礼，如何？”
他低沉的声音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小满此时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顶直浇下来，浑身毛骨悚然，舌头打结道:“不不不，不用了，多谢，多谢师兄美，美意……”
“哈哈哈哈！”齐晟拍着腰间刀柄放声大笑起来。
好可怕，这个师兄好可怕…他好像真的能下得了手的样子…这和魔修还有什么分别…小满头皮发麻，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她正欲找个借口抽身而退，只见那几个修士中有一男一女大概是打累了，下撤休息，径直来到篝火边。其中一位紫衣女修见到他俩观战观的十分悠闲，怫然不悦，冷声道:“二位道友在这里只看不动手，莫不是等我们辛苦打完了，好捡个现成的便宜？”另一位青衣男修微笑道:“旋龟鳞甲是难得的防御圣品，哪有人会不动心的。看这位道友带的灵宠，悍勇威猛，实属不凡。想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有后招。”重音咬在“后招”两个字上，脸上虽然带着笑，语意却更加咄咄逼人。
讽刺我们没出手，还内涵我们想偷袭？明明是你们堵住了路，自己没本事还害得别人过不去好吗？！小满组织语言正准备反唇相讥，那女修像是被提醒了似的，锐声道:“对啊！我们攻击了半天都没个结果，何不让这头扁毛畜生去试试？”
齐晟抓起他的竹笠扣在头上，掩去了脸上的表情:“此鹰蛰而不动，是不屑向俗物亮翅。”小鹰稳稳地站在主人的肩头，不知是否听懂了旁人的话，始终保持着轩颈瞪目，远视云际的姿势，完全没有展羽搏击之意。
紫衣女修嗤之以鼻:“荒唐！那究竟要如何不俗的猎物，它才肯一击？”
正在此时，天色骤暗。远处的森林中遥遥传来了像呜咽一样的凄厉风声。正安然地晒着太阳的旋龟忽然抬起了长脖子，像是注意倾听着什么。紧接着它四足着地撑起了巨岩般的身体，以从未有过的敏捷速度冲向了最近的大湖。它轰隆隆地踩平了前进方向上的一大片树木，在激起一片冲天的白浪后很快就隐匿不见。众人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停下手茫然四望，突然有人惊呼道:“看，天上！”
众人抬头观望，只见一片白色巨物，像一匹没有尽头的白绸，慢慢掩上湛蓝的天宇。那小鹰翎羽一凛，双目异彩大盛，一声长鸣响遏行云。小满只觉一道寒光，酷烈的劲风刀片般割过耳畔，小鹰已像疾电一般射入长空之中。须臾之间，浓云深处隐隐响起风雷之声。齐晟神色一肃，立起身紧一紧腰间的短刀，对小师妹道：“有怪物出现了，我们走。”
怪物，哪里来的怪物？在场不少人听到了他的话，茫然四下乱看。正踯躅之际，腥风大作，半空中零落血雨飘洒，人们惊乱起来。伏在地下装死的阿二径直丢下果子，三两下敏捷地逃入主人的芥子空间中。森林中野兽哀号，无数叫不上名字的鸟雀从林中像黑云一样乱飞而出，紧接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野兽们狼突豕奔，没有方向性的胡乱奔逃，仿佛末日大难的前兆。
有几个似乎是同一门派的修士迅速集中在一起结成防御阵势，剩下的人则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各自的法器。越来越大的血雨之中，人人面目狰狞，天地万物尽染血色，诡怖至极。片刻间，漫天飘下丝丝白羽，又轻又软，密密层层，像茫茫大雪一般渐渐覆盖大地。红血白羽，泾渭分明，眼前的世界愈发显得斑驳怪异。与此同时，空中那白色巨物不断抖震，忽而一个倾侧，疾速斜落，仿佛半个天空都坍塌下来。
小满和众人一样正惊魂不定，忽然听到齐晟的声音由远及近，厉声道:“上来！”她匆忙间抓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整个身体倏然腾空——下一瞬她落到了疾驰的马背上，感觉整个人像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马身无鞍无缰，她只得抓住了一绺马的长鬃，再抬眼看时，齐晟正背对她稳稳地站在光滑的马背上，一臂斜斜伸出，手中持着一个绳圈。他并未回头，对师妹丢下一句:“抓稳了”，手一扬，下一瞬间，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
“齐师兄！”小满惊呼一声。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向周围看去。齐师兄的身影毫无踪迹，她却看清了身下那匹马的样子:——白首，虎纹，长长烈焰一般的红鬃。黑色的四蹄居然腾起在空中，像在陆地上一样踩着空气向前奔驰。脚下的雾气中不时闪过树梢的绿影，应该已是在森林的上空。小满想起曾经在西荒经妖怪图谱上见过，这是名为鹿蜀的奇兽。
“我在这里。”薄雾破开，一头顶着独角长相似羊的野兽从后方冲了出来，与她并肩疾驰。齐晟以手持长//枪的姿势握着那根长角迎风而立，手中的绳圈稳稳地套在那怪兽的脖子上。那黑首赤鬣的兽虽然目露凶光，但恰好被身上的人类捏住了弱点，只得驯服地在空中迈开四蹄奋力向前。与鹿蜀同册的记录上，这种怪兽似乎是名为葱聋。
小满在心里连呼卧槽:套马杆的汉子你真特么威武雄壮！
“师兄，刚才那东西是什么？”她调整姿势，抓紧手中的马鬃，迎面的疾风吹的声音断断续续。
“鹏雏。”齐晟的声音沉稳传来。
传说中大鹏鸟的雏？即使身处修仙世界，也从没见过那种传说中的动物，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秘境中见到了。话说，雏鸟就大成这样，号称能吞吐日月，横扫山河的成年鹏鸟该是怎样的巨大啊！
“对了，小鹰呢？”她看着师兄空荡的肩头，忽然担心起那只敢于和如此巨兽搏斗的小动物。
“不知道。它并未和我订下灵契。”齐晟眸色沉了沉。“它是自由的。”
“那——它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
“万里碧霄，终有一去。也许它此生，等待的就是这一击罢。”
话毕，他手中绳圈一提，座下葱聋昂首嘶鸣，一跃越过鹿蜀，遥遥在前。
风中传来荒腔走板，粗砺嘶哑的歌声:
月黑天边叫鬼车，平原美人哭头颅。一腔热血向谁赠？剑花欲落心胆殊。……
山风裹挟着微凉的雾气拂过皮肤，脚下的密林中传来不知什么野兽哀婉的啼鸣。薄雾中时时隐现出巨兽的轮廓，悠长深沉的吐息震荡出异色的烟雾。冥冥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暗中窥探。这是一个鸿蒙初开，只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人与兽共处的莽荒秘境。
风行足下，花树烟岚，倏忽远去。小满伏在鹿蜀身上，心中像是被什么揪紧了似的，涌上一股苍凉之感。
万里碧霄，终有一去。
我的前路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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