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珠胎暗结
随着天野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天地之间的悲哀似乎愈加浓重。人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丧失了父母亲人的痛苦吗？尤其是天野，不仅仅要承接作为人子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天戎部目下就是他成年之后的第一道大难题。站在原道川东角的山梁上，听着河水载着他无限的悲愁哗哗而去，他抬头望了望东山上的月牙儿，只见它已经挂在自己头顶了，他不知是自己的泪眼婆娑呢还是月牙儿波光闪闪。这天地间还有谁能够抚慰他这颗破碎支离的心呢？
月光下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呼唤，那声音极像早逝的母亲呼唤儿时顽皮的自己那般温柔。不多时，灌木丛里响声刷刷，他分明已经听见了来者喘气吁吁的声音，显然是有人来找他了。
不用问，找他来的，一定是周媛。
月光下只见她一袭深色长裙，劲装束腰，背后背着一个布包，里面鼓鼓的也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在这段时间里，天野的世界整个是乱套了。如果说杀死自己父亲的不是周媛的亲人，那就是敌人再凶猛再强大，他天野也不会惧怕，千方百计，千辛万苦，甚至拼得自己的性命不要，他也要报了这杀父之仇的。
可是，这杀父仇人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最热爱的恋人的父亲。在认识周媛之前，天野对女人的看法是很简单的。他忽视了戎部落里很多妙龄女子火辣辣的示爱眼神。
在父亲对他们的训诫里，他们戎人，天生注定就是来打仗的，不论和平有多长久，财富有多丰裕，女人有多美貌，那一切都要归结于战争。世代游牧为生的戎族从祖祖辈辈以血与生命为代价的结论就是，他们的子孙必须热爱战争，因为那是他们生命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抱女人。可以说戎人对战争的认识是与众不同的，那也是在特殊的环境里长期孕育而成的一颗坚果，不论里面的果肉有多丰腴甜美，其外面的果壳却是密刺丛生，尖若刀锋，令人望之可畏。
可是，周媛的出现，让他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也变得更加开阔了。他俩曾约好，不管长辈是否同意，都要发誓结为伉俪，各自去动员双方的长辈族老，不再用战争的方式解决两族之间的纠纷，一起平息周戎两部的仇杀和血拼。甚至他们都设想要让陇山以西的渭河流域里成为周戎两族共同享受和谐相处的不争之地呢。
可是，现在呢？
周媛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天野就立即扑到他的怀里。她知道眼前这尊神的世界里装的是什么。她也知道这巨大的伤痛是怎样造成的。还有，自己在这当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原本，天巨是她未来的公公，是她和天野的孩子的爷爷。她最近以来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样面对自己的选择——与一个仇敌部落的男子结合，成为敌对部落的儿媳妇。而在父兄和族人看来，她的这个选择无异于背叛。可是，她是有自信的，只要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改变目下的这种形势。可是，现在竟然成了这样的局势。这几天她恨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以及今天过来参加庆功大会的那些同族首领，她实在不想陪父亲在那个场合与那些得意忘形的同族男女们周旋。
她听到天巨在阵前非命的消息时，正在给天野缝制一个鹿皮香囊。按她们族里的习俗，女子在有了情侣之后，往往会赠香囊给她的情郎。香囊是用兽皮精心缝制而成，里面除了要装上多种浓烈芳香的药材之外，还装着五种谷物，这些均是祈求诸神驱鬼辟邪护佑佩带香包的主人的。周媛不断地想像着天野佩带上她亲手缝制的香囊与她一起纵马驰骋在草原上的画面，不时地停下来，被自己的想像羞得双颊发烧。
就在她遐想万端时，贴身女奴急冲冲跑了进来：“主人，出事了！出事了！”
“莫慌莫慌，出啥事了？”
“咱们头领刚才出战去把天戎的头领给杀了！”
周媛听到这个讯息不异于晴天响了一个大霹雳，震荡得全身一阵一阵地不住哆嗦，手里的香囊“吧嗒”一声掉在地下。她平素本是一个镇定自若的人，可是，此刻却像是被卷入了一股急流中的巨大的旋涡，刹那间天昏地暗。女奴见状，赶紧过去扶她坐在榻上，倚了被褥稍事休息。过了好半晌，她这才从慌乱惊恐中缓过劲儿来。
接下来的那几天，整个部落都在为即将召开的庆功大会而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布置场地，接待礼仪，吃喝用度，唯有周媛是个例外。、
好不容易等到庆功会在今天举行。
傍晚时分，看着族里大家都进入了狂欢状态，周媛一面让女奴去准备鞍马，自己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这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逆着渭河，纵马向西，奔着原道疾驰而来。
“你来作甚？”天野神情呆滞，二目无神，冷冷地问。
周媛听了这话心如刀割，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天野，浑身上下全无一点儿生气，这与前些天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这让自己该如何回答天野的质问呢？她是来慰问天野呢还是来探视出事之后天戎部的动静虚实？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这毕竟是他俩做梦也想不到的变故。可是，灾难不因谁没做好准备而不降临其身上。
眼下，天野是无法思考任何与周媛有关的问题的。他的头脑里除了一个乱字还是乱。心胸间乱蓬蓬的填满了不让自己喘气的事情，他想过仇恨，想过用极端手段将仇敌置于死地的种种念头，同时，他也想过杀死仇敌后再用以死自残的方式以回报周媛的情爱。他又想到这些荒唐的念头倘若被父亲知晓，会不会拒自己于那冥界之外呢？报仇，兴族，立国，这些宏大的愿望不是始自他父亲这一代戎人，而是祖祖辈辈的戎人力图崛起于西陲，挥戈东进，与华夏族逐鹿于中原的不死之念。
解语俏佳人，杀父仇恨，族群复兴大业，一时都涌上天野心头。
他望着已经移到西山头的月牙，浑然忘却了深秋夜晚凛然寒意袭人。不知什么时候，周媛已经钻进他怀里，索索发抖的娇柔身躯，紧紧依偎着自己。他依然一言不发，任凭牙齿咬得“格登格登”作响。
许久之后，天野终于将周媛轻轻推开。
“这个给你！”他解下了腰间的弯月短刀，递给周媛，“要么你回去亲手杀了你的父兄，要么你自绝于世，你我就此诀别。”然后甩袖快步走了过去，跃上马背，刚扬起皮鞭，他又撂下一句话：“那把刀是我祖宗传下来的，只要它喝了你周族的血，我发誓，两族的仇怨便一了百了！”
只听马蹄一阵得得，天野便消失在周媛的视线里，任凭周媛的呼喊飘荡在深夜的风里，散入蜿蜒冰凉的原道河里，一缕一缕地随着波声哗哗呜咽。
原道寨天戎部。天野和戎人各部的首领长者，齐聚灵堂，围着摆放天巨尸首的石案转了一圈，大家凝神肃立，静静地听白发老巫师边跳边唱，替天巨招魂。
戎人素有招魂的习俗。普通戎人亡故也不例外，从一大早的日头出来开始，本族诸人俱要聚于一堂，由巫师赤了上身，以彩色草汁和着一种矿物粉末儿，涂抹了脸和上身双臂，挥舞青铜法器，一边跳跃一边念唱，一边祈祷，以招呼亡灵归来，护佑亲族子孙牲畜平安无事。然后待夜色降临之后，列了队送亡者的遗体去天葬场。
这天日上三竿时分，这是天巨的遗体在灵堂里停放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凝神屏息，沉浸在悲哀的气氛里。今天晚上，便要送天戎部的首领天巨去他最后的归宿。
天野在本族长老的簇拥下，立在父亲的脚下，低头看着老父亲的尸体。那颗被砍掉的头颅被他拼死夺了回来，在巫师的指挥下，用铜针与牛皮线与尸体缝合为一处。白发苍苍的老巫师围绕着天巨的遗体转着圈子念念有词，呢呢啷啷，听得天野时而如梦时而如幻，眼看着老巫师洒了圣水到父亲的脸上。
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山，临隐没到山后之前，斜阳将最后一抹光线洒在了天巨已呈灰色的的脸上，显得格外神秘怪异。再有一个时辰，天巨便要在众人用灵架的抬举下，去往天葬场。只是，还缺少最后的一道祭仪——以仇敌的血肉来祭奠亡灵。
天野等待的也就是这一刻。
在清早开始祭奠之前，巫师和本族几位长老都来征询天野的意见：你所说的仇敌的首级怎么还不见陈列在案前呢？要不就派族里勇士去周人地盘抓一两个回来，以完成你父亲的大祭？
天野沉默不语，半晌才坚决地回答：“不，我要等到起灵时刻才死心。没有仇人的血肉相祭，我砍掉自己的手指献祭父亲。”
话音未落，只听“不用你砍自己的手指，我来献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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