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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和殷浩有多年交情的王彪之,虽然明白殷浩的内心很是有些高傲,但是他并不明白,殷浩,为什么他会如此急切地接过这个差事,一力北伐。

  殷浩毕竟是被许多人所尊奉的江东大名士,就算专业不对口,但是前面有着那么多的血淋淋的教训,难道他一点都不警醒吗?

  当然不是,军事这一块殷浩可说是从未接触过,初次领军就要但人这么重的任务。肩负起当年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的未竟事业,殷浩的心里,难道真的如此狂妄不可一世,对这完全未知的一切,一点都不在乎吗?

  当然不是,殷浩同样是血肉之躯,除了一点点的玄谈理论之外,对这样可以说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搭上去的危险活动,心里自然也是怕的。

  但是,他没有选择。

  殷浩的出身其实并不好,陈郡殷氏,虽与陈郡谢氏同出一郡,但是双方的地位和声望,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能担任如此重要的官职,实在是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才取得的成果。

  殷浩少年时精研《周易》、《老子》,一番清谈玄论,在地方上博得偌大的名声。后来凭借自己的叔父殷融的关系,在征西将军庾亮帐下担任记室参军,后又升任为司徒长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殷浩这一辈子的命运,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出身低微,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大家族做后盾,在江东这个只以出身论英雄的地方,仅仅依靠自己的能力,想要做到当年陶侃那样的地位,无疑是痴人说梦。而对于身处下层急于向上爬的殷浩来说,自己得到的这一切,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在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殷浩辞官退隐,居墓所近十年,虽多次获征命但都不应。

  他真的看破红尘,想要归隐田园,从此再也不问世事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这不过是一种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而已。

  殷浩这一退隐,凭借着自己当年清谈时期所造就的名声,再加上自己暗中派出去的一些人制造的舆论,很快当时的人们,就开始把殷浩与管仲、诸葛亮相比。

  一个大名士有着那么好的待遇和富贵不去享受,却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啃野菜。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古时的那些贤人一样伟大吗?

  庾翼任安西将军时亦曾请殷浩为司马,朝廷亦下诏任命为侍中和安西军司,但都不应;江夏相谢尚和长山县令王濛都尝试劝他出仕,但都失败。当时重臣车骑将军庾冰和征西将军庾翼先后于建元二年和永和元年逝世。

  “深源不起,当如苍生何!”

  正是在这种或推波助澜,或盲目跟从的心理下,一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开始在江东热火朝天地开展了起来。殷浩你不是不愿意出来做官吗?好你一遍不来我就再请第二遍,二遍不行就来第三遍。反正闲着老是清谈也没什么事可做,就跟他耗上了!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群闲得蛋疼的人,在玩一场更加蛋疼的游戏而已。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最后竟然传到了会稽王司马昱的耳朵里。司马昱一听说民间有这样一位不贪恋人间繁华的高洁之士,马上派人去请他出仕。

  看着现在的声势已经造得差不多了,已经钓出了司马昱这样一条大鱼,殷浩也就见好就收,几番退让之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司马昱的任命,回到建康正式出仕。

  殷浩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大官,但是这只是自己一番炒作才得到的结果,如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示人,那么自己这个所谓的“当如天下苍生何”的大名士,只怕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正是在这样一种心理的影响下,殷浩很主动地接受了这个北伐的重任,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表现,来向世人证明:我殷浩,绝对不是一个只会空谈的纸上谈兵之辈,天下苍生,殷浩绝对不负众望!

  殷浩对北伐的信心很足,即使之前有褚裒这样的大名士留下了血淋淋的教训,即使那个褚裒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即使他与自己其实是同一类人,但是殷浩依然对自己这一次北伐充满信心。

  褚裒是褚裒,我是我。时移世易,现在的情势已经大不相同,我殷浩也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匹夫。再说现在的形势对我非常有利,最能征善战的苻雄已经死在了凉州兵的刀下,关中的内乱仍在继续,听说河套地区的匈奴人也是来到了关中凑热闹。自己这一面已经占足了天时地利人和,此次北伐又有七万骁勇善战的大军相随,何愁大事不成?

  一想起自己手中的这七万大军,殷浩的心中又是浮现出一个让他十分厌恶的人来。不是别人,就是这一次和自己一同出兵的羌人姚氏族长——姚襄。

  说实话,要不是因为这一次是由建康的命令直接压了下来,殷浩甚至连姚襄的面都不想见,压根就不喜欢他,即使之前他们从来就是素昧平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粗鄙无知的胡狗,终于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了吧。”

  殷浩在自己的房间中来回地踱着步,忽然出声怒骂道。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映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看上去倒是多了一点狰狞。

  “早就知道这帮异族胡人是靠不住的,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一个胡人跟我去北伐……现在倒好,他就是赖在淮河不走,结果耽搁得我这七万大军滞留在淮河动弹不得,每日空耗粮草。简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看我怎么揭露出你的嘴脸,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殷浩咬牙切齿地在嘴里来回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同时眼神还在不时的向窗外飘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是成是败,都该有一个回复了吧?希望这一次不要让我再次失望,一定要让那个胡狗早点去死吧。”殷浩走到窗前看着东方天际的火红色的朝阳冉冉升起,暖暖的朝霞映照在自己的身上,心里面却感受不到一点温馨。只觉得心跳如鼓,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希望今天,可以得到那个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吧。

  看着地平线处的那血红色的朝霞,殷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道。

  “笃笃!”

  殷浩站在窗前看着朝霞沉默不语,突然房门处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何事?”

  殷浩头也不回地就问,长身而立,这副处变不惊的名士风范,倒是架势十足。

  “大人,平北将军姚襄帐下参军权翼,求见大人!”房门外的声音无比恭谨的回答道。

  “哦,让他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去见他。”殷浩的语气淡漠平静,似乎一切都不能让他的心中产生一点点的波澜。

  “是!”门外的声音慢慢淡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权翼来这里干什么?”

  外面的人一走远,殷浩脸上的从容平淡都已经消失无踪,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一遍遍地来回走,在心中苦苦思索。

  “难道姚襄真的死了?他来这里是来报丧的?”

  这个念头一从殷浩的心中升起,立刻犹如一个一个种子得到了最好的生长条件一样,在殷浩的心中疯狂生长,不可遏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这一切的努力,就都没有白费了!”

  一想到自己心中最为厌恶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殷浩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意,努力绷紧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希望事实果真如此啊。”殷浩在房间里面来回走了许久,尽力让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悦的表情,这才迈开自己那平稳缓和的脚步,大袖飘飘,很有风地向外面走去。

  “权参军,这天色未明,你这么急急忙忙地来找殷某,可有什么要事吗?”殷浩淡淡地瞥了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凳子上的那名陌生男子,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埋进正中央的那张宽大的椅子上,虽是询问,语气却像是“今天你吃饭了没有”这样的寻常问候。

  “其实在下这一次前来冒昧地求见殷浩大人,是我们家将军的意思。”权翼抬起头来看着殷浩那故作平静的眼神,不为人察觉地浅浅一笑。

  “你们家将军?姚襄将军,他最近还好吗?”殷浩迫切地想知道姚襄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但是他自然不可以就这么直接地问“你们族长姚襄死了没有”,所以只好这么委婉地旁敲侧击。

  只是权翼的回答却让殷浩大失所望:“多谢殷大人关心,我家大人身子还好,来之前还亲自送我出城门。如果他知道殷大人如此关心他的身体健康,恐怕我家大人一定会感激不已的。”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殷浩大失所望,原本热切的眼神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脸上的肌肉好不容易才绷住,只好尴尬地和权翼打起哈哈来。

  “对了,你们大人这一次派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啊?”尴尬的一个人笑了好久,看着对面的权翼小心地赔笑,笑容说不出的勉强,殷浩也觉得自己这一下子就在气势上落入了下风。我这是怎么了,他们又不知道我的心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重新回复信心的殷浩马上止住了脸上的笑容,一脸正气地问道。

  “我家大人昔年曾在北方胡人治下为官,后来弃暗投明,归顺朝廷,这才来到这淮河之畔,做了这一名守边之臣。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未尝放一匹胡马过江。却不知殷大人听了哪一位小人的挑拨离间之辞,以致对我们家大人生了一些嫌隙。我家大人诚惶诚恐,为了消弭误会,特意派遣小人来面见将军,希望大人可以体谅我们大人的一片苦心啊。”权翼低着身子,样子无比地恭谨。

  “权参军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殷某自从接到朝廷的任命之后,来到这寿春,一直以来都对姚襄大人很是钦佩。不知权参军支所谓的误会,却是从哪里说起啊?”殷浩的眼神无比真诚,似乎是真的毫不知情。

  “殷大人可能是贵人多忘事,还是让在下来提醒一下吧。”权翼依然弯曲着身子不看殷浩的眼睛,只是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前几日我们家将军讨伐私自调军图谋不轨的魏憬,并将贼首魏憬当场斩杀。却不知道殷浩大人因此却是生了许多误会,向朝廷上书直陈此事。却不知在下得来的这一个消息,是否属实啊?”

  “原来是这件事啊……”殷浩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消失,笑容也慢慢敛去,“没错,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我只是将这件事如是上报朝廷,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要我说,你们家大人这一次做的的确有些不厚道,行事欠妥啊。”

  殷浩看了看面前这个把头低垂下去的权翼,在他的身边不停地绕着圈子:“安北将军魏统上个月刚刚逝世,刚刚逝世,未过头七,结果你们家大人就把他的弟弟魏憬给杀了。就算那个魏憬年少轻狂行事有失稳妥,但那也毕竟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总要顾及一点情谊吧。”

  “殷大人,这可真的不能怪我们家大人,实在是那个魏憬做事太过分,我们家大人也是迫于无奈啊。”权翼退后几步,微微抬起头来直视着殷浩的眼神,满是委屈地解释道,“那个魏憬如果只是年少轻狂,做事冲动一点,我们家大人也不会做出这种绝决的事来。实在是那个魏憬太过分,不但未得上级调令就私自将历阳城包围,而且还悍然攻城。要不是我们家大人正好在城里,一战破敌,那么现在受苦受难的,就是历阳城的数万百姓了。”

  “哦?有这种事?”

  “好了,把他待下去吧,好生安葬吧。不管怎么说,乱世离人,大家都是可怜人啊。”姚襄上前去试探了一下倒地而亡的刺客的鼻息,在确认对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之后,摆摆手示意那些士兵把这个刺客的尸体抬走。

  姚襄居然没有怪罪自己的渎职,那名护卫队长大喜过望。生怕沉思中的姚襄再想起这一茬来,赶紧急急忙忙地指挥手下把这具尸体抬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地上的一摊暗黑色的血迹,和低头沉思的姚襄,一个人在房间中来回地踱着步。

  “殷浩,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就这样来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到跳跃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窗棂上已经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姚襄突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重重地向下挥去。

  燃烧了一夜的烛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垂死挣扎了一下。火光先是闪了一下,紧接着一暗,房间中彻底失去了光明。只有从窗棂中透出的朦胧的熹微晨光,驱散了一点点房间中的黑暗。

  夜尽天明,但是另一场更加黑暗的深夜,正在准备降临到这个人世间。

  光明之后,是更深的黑暗。

  在姚襄因为这突然出现的一个刺客,和他带来的这一个惊人消息搞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在离这里不远的寿春,另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在继续。

  “深源兄,你一向见解不俗。可是面对如今这么明朗的情势,你怎么也犯了糊涂呢?”

  在北伐主帅新任扬州刺史、建武将军的殷浩的房间中,他的好友,一脸焦急的御史中丞王彪之,急切地质问道。

  “关中大乱,有关中的几大豪族做内应,西北陇西还有凉州兵马做牵制。关中的苻秦现在已经到了实力最衰弱的时候,这简直是北伐中原收复故土的天赐良机!叔武兄,我就不明白了,你平日里不也是心怀故国吗、今日为何非要劝我上书朝廷取消北伐,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为国尽忠吗?”面对王彪之这毫不客气的质问,殷浩也是来了脾气。把袍袖一甩,殷浩一屁股坐倒在凳子上,呼呼地向外面喘气。

  “深源兄,非是在下诚心为难于你,阻碍你这一次的北伐之举。实在是……”迟疑良久,左右为难的王彪之一咬牙,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深源兄,你是不是派人去了长安?”

  “你听谁说的?长安还在胡人的掌控之下,我派人去那里干什么!”殷浩先是一惊,随后脸色大变,矢口否认。

  “深源兄,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你还是要如此对我隐瞒吗?”王彪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对殷浩的这一矢口否认很是不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我只是想要最后尽一尽朋友之义,你还是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吗?”

  “你是听谁说的?”看着王彪之那张无奈中又透着真诚的脸庞,殷浩还是不太放心,继续追问道。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我知道这一件事自然是有我的渠道,至于是什么渠道你就不要问了,问我也不会说的。”王彪之自然明白殷浩的用心,直接就打破了殷浩追究下去的幻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现在被任命为北伐军的主帅。你必须马上上书朝廷,阻止这一次北伐,以免铸成大错,让你一世清名付诸东流啊!”

  “叔武兄,你也觉得,我殷浩,拿得动笔拿得动酒壶,就真的带不得兵吗?”殷浩脸色阴沉,上下两排牙齿紧咬,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燃烧。

  “深源,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二人多年的至交好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听了王彪之的这句话,殷浩的脸色稍稍缓和,比之前的那阴云密布倒是平复了许多。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殷浩那清瘦的脸庞和那高傲的神情,王彪之把自己险些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又给强行咽了下去。

  “深源,关中局势不明,那雷弱儿和梁安在苻秦内部享受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又怎么会因为你的一个小小的说客,几句苍白无力的空头承诺,就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真心地向你效忠呢?其中必然有诈,绝对不可轻信啊!”在心中仔细斟酌了良久,王彪之抬起头看了殷浩一眼,谨慎地继续劝说道。

  “叔武,你如果真的以为,我只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两个胡人的身上,那你可就真的错了。”殷浩丝毫不明白王彪之内心的真实用意,反而轻松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王彪之的肩膀,转手将一份密封的卷轴塞给一脸苦笑的王彪之,“叔武,你仔细看看这一份刚刚从陇西传来的密报。看完之后,你就会明白,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信心了。”

  “这是……”王彪之迟疑地接过这份卷轴,小心地把它打开,仅仅向上面扫了几眼,那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起来:“深源兄,这份消息,可是真的?”

  “有当地的官员盖章确认,怎么可能有假?”把王彪之的这一番反应全部都预料到了,殷浩的心中更加得意,春风得意地说道,“真没想到,凉州的张家如此厉害,居然可以把那个最难啃的苻雄给杀死了。失去了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放心吧,叔武兄。不打下长安收回故土,我殷浩那还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等过去了这几个月,我殷浩的名字,还有你叔武兄的名字,都会永载史册,青史留名!”

  大笑着走出门去,只留下殷浩那疏狂的大笑声在房间中回荡,久久不绝。

  “深源兄,我只怕到时候我们青史留名,留下的是千古骂名啊!”

  看着殷浩远去的背影,王彪之长叹一声,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颓丧地坐在凳子上,低头不语。再怎么说,自己这一个渎职的罪名是绝对摆脱不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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