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微变
安然不知自己被人观察了许久,一路自娱自乐,一会儿看看花草,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玩起手指。
她似乎有些奇特的本事,偏安一隅,也能独成一桩风景。她是叮咚的溪流,骨子是轻快的,并不像眼前这般墨守成规。
他想着微微出神,耳边谢婉的话也只听了个大概。
自他走后,谢婉便日日盼他回来,好容易如愿以偿,自然欢喜不已。“谢家百年无人入内阁,倒是哥哥开了先例。”她夸赞着,言语间尽是崇拜,“如今婉儿又可以向外人夸耀了。”
她是高岭之花,身旁不乏追随者。可在谢元桢面前,一切值得骄傲的事都不复存在了,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哥哥,本就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大兴唯一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亦是她的至亲。他幼时就护她,为他遮风挡雨。她很是自豪,也时常懊恼,懊恼他只是兄长,不能护她一世。
“随你高兴。”他语调温和。
谢元桢平日里话少,谢婉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当下她似嗅出了较以往不同的味道。小姑娘心思细腻,下意识追溯着他的目光,刚巧看到目空发呆的安然。嘴角凝结了笑意,心中微钝。
三人无声进入了游廊,安然驻足福了福身:“夫君可是要去书房?如此妾身就不同路了。”
两人之间一贯的客套,他配合道:“夫人请便。”
安然疏了口气,轻松不少。
见她要走,谢婉作势挽留:“嫂嫂这就走了?哥哥刚回来,不一起吃杯茶?”说罢看看谢元桢,一脸期待。
谢元桢负手身后,没有表态。
安然语塞,面上极不自然。这明显是个坑,她跳还是不跳?她有些心累,实在不想多做牵扯。她只是个“凡人”,面对这对兄妹,很多时候,脑子是不够用的。权衡再三,还是谢绝了:“吃茶就不必了。夫君劳累,不敢叨扰,晚些母亲来府上,届时我再来找妹妹。”
话已至此,谢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们二人叙旧,她一个多余之人,没的叫人嫌。谢婉忌讳她,她当走得远远的才是。安然想,但凡谢婉开心了,谢元桢也不会拿她如何。
她闲来无事,去膳房做了些吃食。桂花糖蒸栗粉糕、芙蓉酥、如意糕,这些都花了她不少心思。待糕点做好,她再一并装盒,命阿竹给谢元桢送去。
一旁的阿竹满脸不情愿:“辛辛苦苦忙了这么久,夫人何不自己送过去?”
“他们兄妹有话说,我在一旁反而坏了兴致。”
这算什么话?阿竹难以置信:“夫人,您是主母,理当伺候大人的,何必管旁人?再者说,您没瞧婉姑娘她……她……”
“她如何?”安然一面收拾着食盒,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阿竹见四下无人,这才壮了胆:“婉姑娘是谢府养女,与大人并无亲缘关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夫人就不怕会出事么?”
阿竹算不得敏锐,她都瞧出来了,旁人自然也瞧得出。一个丫鬟,能替主子想这么多,真是难为她了。
安然暗自盘算,等到谢婉嫁给谢元桢,她就算大难不死,恐也无立足之地。待那时,她会将卖身契还给阿竹,再问谢元桢要一份和离书。
谢家兄妹本就是一对儿,她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置喙的?不过这些阿竹还不懂,她亦不能说明白,只能安慰道:“夫君自有主张,他若想纳了妹妹,那是他们有缘,我无话可说。”
阿竹诧异:“夫人可是都记起来了?”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怎么突然问这个?”
“您前段时日还说要和大人好好过,如今怎么又……”
安然会心一笑,耐心解释给她听:“我说好好过,又没说会喜欢他。再说,比起我,夫君更喜欢妹妹。既然如此,我又何故要厚着脸皮贴上去?”她看不得阿竹一脸丧气,轻轻抹开她的眉心,“现在不也挺好。相敬如宾,互不相干,反而活得自在。”
“您倒是想得开。”阿竹侧脸打量着她,“夫人果真变了。”
她不语,阿竹便当她是默认了。
她不禁暗自腹诽,她与谢元桢本就不是真夫妻,饶是他想纳十个八个妾,也与她无关。她顾好自己的小命就成,哪有心思想着些无关紧要的?
阿竹去了,安然独自漫步回了院子。
她一门心思想睡个午觉,怎料,刚阖上门,一叶飞刀破窗而入,牢牢定在她脚下,距鞋尖还不到一寸。
当下睡意全无。
她迟疑片刻,趁四下无人,拔起地上的刀,将上头那信卷取下缓缓展开:
明日辰时,茗芳楼。
安然怔忡,她许久前就自作主张,替堂妹断了与程颐的联系。她打主意想叫对方觉得自己无用,由此可以换个清静。不想,他竟来邀她了。
不愧是程颐,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安然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如今,他们立场不一,这样下去,恐对她不利。撇去这些,她也是不想见到他的。
她蓦地有些害怕。她怕忤逆程颐会惹来麻烦,也怕谢元桢会起疑心。这会儿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一番踌躇后,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安然将信条塞进袖口,又若无其事的上了榻。
阿竹走了不久便回来了,她有些丧气,见安然没睡,上前诉苦道:“大人太凶狠了,奴婢胆子小,下回还是夫人自己去吧。”
“夫君训你了?”安然侧着身,臂弯枕在耳后,随意问道。
“这到没有。”安然低头缴着帕子,“是奴婢不中用,大人脸色不好,奴婢见了有些怕,险些没将食盒打翻。”
谢元桢向来不给人好脸子看的,但也不至于凶狠。安然比较在乎她花心思做的糕点,听罢一声叹息:“那也是你活该,下回当心便是。夫君是男人,这等小事不会放心上的,你且放宽心。”
语毕,斟酌一二,又问:“他可曾说什么?比如,叫我往后不要送东西去了……”
她生怕谢元桢不喜欢。他若不喜欢,那往后她便不做了。累死人不说,还讨不到好。
阿竹摇头。
她应了声好,翻身就要歇息。那头阿竹福了福身,走之前又似想到了什么:“大人说他想吃云腿月饼。”
安然:“………”
中秋都过了,好端端的吃什么月饼?
晚些,谢元桢的母亲卢氏来了,府上摆了宴,安然是儿媳,不得不露面。
卢氏来时还带了一人,此人是谢元桢的兄长,谢家嫡子谢元极。
据说这个人嚣张跋扈,恃强凌弱,谢元桢幼时吃了他好些欺负。又因是嫡子,身份高贵,卢氏不敢得罪,只有忍气吞声。
安然不用想都知道,这厮怕是来攀关系的。谢元桢如今步步高升,而他呢,身无长物,又不曾谋个一官半职,较他胞弟而言,简直天差地别。
这就罢了,这家伙还好色。据说看上了谢婉。又因轻薄谢婉被谢元桢废了一只手。
她不禁感叹,虽然她很羡慕谢婉饱读诗书、人人倾慕,但现在细想,受欢迎也不见得是好事。饶是长得欠缺些,恐就没有这般恼人的遭遇了。
卢氏身子不好,由两个丫鬟搀入门。她梳着牡丹头,着黛色对襟袄,容颜丰润、端庄秀丽。就是严肃了些,不苟言笑,这点像极了谢元桢。
而她身后跟着的谢元极,一袭极为鲜亮的靛青锦袍,十分招摇,瘦长的身型,淡眉、细眼,谈不上丑,也并不好看。
安然兀自将他们打量一番,这才移开目光,随谢氏兄妹上前见礼。
卢氏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而朝谢元桢道:“我原还心疼你去苏南那处受苦,怎料你竟是搏了功绩回来。”
谢元桢眉目平和:“谈不上受苦,儿子做不了,圣上自会找人来替。”
卢氏坦然一笑:“你素来聪慧。”继而又道:“你许久不曾回去过。此番你大哥想来看看你,我便将他一块儿带来了。”
话音刚落,谢元极一脸谄媚,上前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多年未见二弟,如今再聚,你竟已高居次辅。当年你入翰林,为兄便知你的雄心不止于此,果真没叫人失望。”
谢元极这马屁拍得响,安然心中鄙夷。侧目再瞧瞧谢元桢,似乎就没那么友好了。
虽说他此刻整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做派,可在安然眼中,这都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
他笑得饱含深意,不禁叫人头皮发麻。她读书少,好歹也是知道些成语的。例如这“笑里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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