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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门卷


  拖长的尾音在华灯初上的定鼎门大街猝然落地,娄思夜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好友:“该心虚的是那个编故事骗人的混小子吧,我好不容易才让飞骑营查到这家伙是谁,今天特意换上官服准备来问罪。你把我拉出来干什么?”

  “思夜,飞骑营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拍了拍对面这头炸毛狮子的肩膀,萧朗突然有点犯愁:“我担心的是经此一役,你羽林卫左郎将娄小将军一战成名,连带着被无辜拉下马的我。今后洛阳大小凡百酒楼,都要将我们列为拒绝接待对象了啊。”

  “以后再当我厌倦了家中厨子的手艺时,还可以去哪里换换口味呢?”

  沿街亮起的烛火洒在宽阔的街道上,酒楼食肆里争先飘出阵阵香气,这喧闹的市井气味和萧朗无奈的目光终于抚平了娄思夜的怒火:“这些读书人的笔可真是不能小看!明明一开头就被我打晕了扔在地上,还能言之凿凿编一出洛阳惊恋的故事来。”

  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刚授了弘文馆直学士的好友俨然也一个不小心,被罗列入控诉范围之中,娄思夜懒洋洋地接过酒楼伙计递来的马缰:“文采还不错,说得我都差点被他感动了。”

  “不,我为什么要感动,被甩的人可是我诶!这家伙说什么,比起那个古怪的青衣人,我容貌只算得上平平?洛阳淑女圈里,十六卫的官僚子弟人气榜单,本公子可是长年金榜前三的那一个啊!” 

  “金榜这个词其实也不是拿来这么用的啊……”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听到琴声、雨声、青衣公子什么的就开始跳脚?”萧朗苦笑着和娄思夜并肩驱马前行,把董家酒楼里说书人一肚子的腹诽与叫骂抛在身后。

  “再说了,不过是寻常百姓谋生的伎俩,就算不小心伤到了你的自尊也并非恶意,你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难堪?”

  娄思夜淡淡地笑了,再次开口时,声调里漫过一丝与春风不符的漠然,“这世上有什么谎言,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

  那笑,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过故事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在娄思夜眼中,说书人眼中,还有白衣仙女和青衣公子眼中,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在后世文人写就的长卷里,洛阳总是笼罩着一层清幽的仙气,伊阙外有绵延如画的青山和袅娜的禅音,铜驼陌上暮雨苍茫,沾湿千年古刹的门扉和朱门贵人的衣角,东城栖居着御绣和官窑的巧思。而星星般分布其间的,是神诡莫测的传奇、曲折香艳的爱恋,还有将相王侯的煊赫,他们的故事总会开始于洛阳某一条隐秘的街道,又在某一个蝉鸣倦怠的午后终结。

  洛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牡丹花经久不息的氤氲,被绮丽的壮阔的或疏朗的笔调织成漫长岁月的经线,以永远无法复现的怅然为纬,调制成名为想象的魔药。

  就像垂拱四年,明堂落成的那一天。

  端门外排了长龙的人群里,锦衣绫罗的富家子弟有之,布衣襟环的平民百姓也有之,平日里不苟言笑,见有人在门前稍微停驻就要来厉声斥责的城门郎,此刻也放软了身段,嘴角噙着笑意。

  早春的暖风软水渡花地吹着,和着二月的梅子香气,把人们望眼欲穿的期待目光,一路吹进朱红兽环的端门,太微城飞翘的檐角,吹过端肃的浮雕石阶,吹进那座恢弘璀璨的万象神宫。

  那可是朝堂,紫帘听政,女皇君临天下的地方。

  宴赐群臣,赦天下,纵民入而观,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也算是头一桩。更别说金銮御座旁边伫立的七彩瑞石,礼部尚书武承嗣巡游雍州时采获,此刻也被珠玑锦翠地修饰起来,盛装等待着人们的瞻仰。

  再后来,应天门执戟守卫的金吾卫士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见一道白光从明堂冲天而起,在夹纻红漆的圆顶上转了一圈,幻化成脚踏祥云的四啼猛兽,身覆斑纹,扬起头颅发出利啸后,随风扶摇直上天际。

  第二天,例行扫洒的小掌固发出一声惊呼,不小心打碎了尚舍局奉御最心爱的越州青瓷三彩瓶。在他惊骇的视线所及,那块被定名为“天授圣图”的瑞石,上面天然交错的纹饰蓦然消失不见,手一碰就碎成晶莹的石屑。

  对于这件怪谈异事,皇城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探查,街巷的人们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充满热切地议论着:那是九重天的瑞兽,下凡间来昭示天家赫赫威仪。如今朝治已定,自然也会化为本相,回归星天。

  你看,上至天子,下至农夫,洛阳城的所有人都在放纵和挥霍着他们血液中带来的骄傲、浪漫和不羁。

  ——这些镶了金的传奇如果不能属于洛阳,还能属于哪一座城池呢?

  而娄思夜的故事,说书人的故事,相遇的故事,也都发生在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载初元年,春一月。

  所以说,突如其来的幻境是有的,青衣公子也没错,据说“被狠狠戴了一顶绿帽子”的是从承福门骑着马赶来的娄思夜,他确实恰恰好穿着浅绯色的武官常服。

  同款,真“材”实“料”的同款。

  但这些便是说书人在失去意识前,停留在眼帘的全部画面。

  娄思夜后悔得捶胸顿足。如果他能有那传说中的什么占卦卜筮能力,知道自己即将被这个可恶的书生编入一出怪谈故事,还莫名其妙成了情场交友双双失意的男二号,他一定不会在飞奔而来的同时,本着不想引起骚乱或保护百姓的立场,“顺手”打晕这个呆子。

  他应该让这个人好好见识一下自己执戟缉凶的威风。

  他今夜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本来嘛,巡街打更什么的,交给那帮闲散无能的金吾卫就可以了,辉煌灿烂的皇城,高贵威严的天后脚下,皇城北门才是羽林军大展身手之处——如果不是那一道刺破天际的白光太过耀眼,而自己,又恰巧好看见它在直上九天的途中拐了个弯,往城坊的方向而去。

  然而当他赶到立德坊时,只看见拎着惊堂木的说书人站在巷口,背影有些古怪的僵直。嘴里还哆哆嗦嗦地念念有词,仔细听来,说的是什么?

  “请问……你、你你你,你是人类吗?”

  再稍微调整一下角度,就能看到被说书人身影所遮挡的,负手背对自己的青衣公子。娄思夜并没有想太多,在策马擦身的瞬间挥出手刀,将说书人击晕,青衣公子就正好转过身来。

  那是和黑夜一样深沉的瞳色和发色,在月光映照下,苍白的皮肤细腻如同上等的官瓷,金线云纹的青色锦袍也是品位高逸,再搭配清雅秀气的五官,显得异常合衬。他定定地望过来,凤眼缀着闲雅的水光,却不知怎么的,带着一抹倦怠至极的情绪。

  “这位军爷……”云韶踟蹰着,率先打破了对视的沉默:“当街行凶,可是触犯唐律的啊”。

  娄思夜答得很敷衍:“羽林巡街,你是何人?”

  “巡街?”云韶笑了起来,“六街徼视的职责,什么时候易主给了羽林军?如果我没记错,皇城的守卫还不到换防的时候吧。大人如此擅离职守,女皇陛下的愤怒一旦燃烧起来,可是比红莲业火还要令人胆寒的存在呢”。

  娄思夜从马上跃下,一边靠近一边打量四周:“我在承福门口,见一道白光向此地飞来,故前来查看。承福门就在数里外,纵马行来所费不过半刻钟。如果你打算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劝你还是再好好想想。”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云韶依然保持着温润清雅气死人不偿命的风度,“大人所见所得,便是我所见所得。我来到此处,不过只比大人早了一息而已。”

  “那不如请你告诉我,净市鼓已敲,一个贵公子为何会在杳无人迹的水岸边徘徊?”

  南流的瀍水在身后发出“哗哗”的轻响,大概是月色太过澄澈吧,连眼前人的面容也沾染上一丝不似人间的朦胧感。

  不似人间?

  娄思夜摇摇头,强行把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驱走——说是个狡黠又可疑的家伙还差不多!

  “我家住在不远的归义坊内,也是被这道光华和电闪轰鸣声吸引而来。究竟为何会天降如此异象呢?虽然违反了禁夜令,但同样从值防中开溜的羽林大人,您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心吧。”

  “只可惜当我赶到时已经风平雨静”,姿势优雅地将手上残留的水滴甩去,青年逆着光笑弯了眼尾,“看来我和大人今夜都并没有被真相眷顾的好运气呐。”

  娄思夜敏捷地注意到,随着这轻微的动作,他身后露出白色布料包裹的一角。

  “大人要看吗?不过是一把古瑟,还有一幅画卷罢了。”

  “身为乐器行的老板,随身不带着一把乐器,又如何能显得自己像是个中行家呢?”

  线条古拙的木制瑟身似乎闪过一道月影般的流光,沿路布下幽邃的龙鳞断纹,娄思夜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打量时又没有任何异状。

  最后狠狠地剜了一眼云韶,小将军那风一样上马、调头、扬鞭离去的动作一气呵成,背影分明写着大大的“生(傲)气(娇)”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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