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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门卷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鬼使神差地从城防守卫中开溜,没有恰恰好赶到归义坊上,没有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家伙遇见。

  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天授二年,巍峨气派的金吾将军府上,娄小公子一边舞刀练剑挥汗如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无论如何,少年人是不知愁的。

  尤其是当下,载初元年,官途正顺,向来和小女儿家伤春悲秋的气质没什么关系的娄二。他很快做了个决定,扔下加了冰的高昌葡萄酒和来拜访自己的同僚,踏着黄昏斜落的晖光出了门,直直往天津桥的方向走去。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这本来是首格调清丽的相合曲辞,模仿少妇口吻来倾诉闺怨和相思的恋情题材,从汉代至今,许多诗人写过,然而流传到当下,坊间最负盛名的一首却出自李家皇族,写尽了大唐盛世的绮丽壮阔。

  你应该听到过这样的调子,那时候北方的天空苍蓝辽阔,草长莺飞将五月的风染上深深的暖意,平康坊的歌女们就哼着这样的曲调。

  你应该听到过这样的调子,在垂拱四年,在络绎不绝南下的马车响铃中,伴随着长安高阁闺女依依惜别呼出的吐息,在权贵们轻摇的羽扇和优雅的笑意面前,洛阳——那被后世笔触附会上无数幽邃传说的都城缓缓张开了它的怀抱。

  站在最高点俯瞰洛阳,一百三十坊有如在华美天幕下闪烁的微光。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每一段叽叽喳喳的对白和神秘莫测的耳语,是否都会随着北上的春风隐没在天际,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就如同此刻天津桥畔的董家酒楼中,说书人口干舌燥,唾沫横飞,搜肠刮肚地寻找言辞,试图取悦喜新厌旧的听众。

  你听,他说。

  他说皎皎红衫女,星夜奔良人。当昔日戎马倥偬的少年英雄垂垂老矣,于病榻辗转,五十年前那个夜晚光华流转的清辉是否依然高悬在他眉间心上?

  故事起始于一句掷地有声的清音:“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人多矣,无如公者。”布衣的说书人摇头晃脑,声调渐缓,仿佛沉浸在前朝大厦将颓的夜色中难以自禁:“丝萝非独生——”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夜奔,这段您两日前说过了。”

  一个充满戏谑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说书人下意识就要顺嘴反唇相讥,眼神凶恶地在三三两两围坐的人群中逡巡了片刻,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掩饰般地咳嗽两声,拎着惊堂木准备另起一段。

  他说三尺男儿骨,磊落如松风。倘若世间有比君臣相宜更值得流传渊远的,是我王朝有此铮铮铁骨,可堪为后世千千万万个读书人的楷模。而开启这传奇般一幕的,只是春明大道上夹杂往来货郎喧嚣叫卖作背景,那老头闭目抚须的铁口直断:“云迷山顶,雾罩林消——”

  “若占雨降,准在明朝,上个月,还有上上个月,我可是听了不下五次。先生连惊堂木敲打的时机都拿捏得分秒不差,唾沫星子不多不少喷了前排五位看客,每次一个,势头神准,还真是令人佩服。”可恶的声音再度响起。

  “该不会是对家酒楼雇来砸场子的吧?”这么想着,说书人讨巧卖乖的笑容就终于再也挂不住,惊堂木一抓,唰地起身:“你到底想——”

  质问声戛然而止,高涨的怒气也在看到来人鲜明的地黄交枝绫武服时悻悻落下。

  全然不认为自己这种行为叫做“扫兴”的少年,架着两条长腿在堂桌上晃来晃去。他的容貌俊朗又漂亮,墨黑短发,只是那还未完全收敛笑意的深邃眼睛,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戾气。襕袍常服在主人过于不端庄的坐姿下发出哀嚎,却依然敬业地包裹着他良好的肌肉线条,显示出劲健精悍的习武之气。

  气氛出现一弹指间的静默。

  不过很快就有淑女辨认出他的身份,捂着嘴小声地议论:“金吾将军娄家的二公子思夜呐……羽林之刀,真是有着非同一般的风采!”

  犹记得那年娄小公子不过十四岁,刚授了正五品的左羽林卫左郎将。恰逢女皇颁布《垂拱格》,乘銮驾而巡游洛阳,娄思夜领千骑营守卫在圣驾左右。紫金旗帜和龙凤彩幡从皇城一路装饰到定鼎门,高台楼阁上时不时探出一两个黑漆漆的脑袋,试图瞻仰女皇陛下的风采。

  车架刚过星津桥,正是洛阳最热闹的春游胜地,突然从头顶上传来一阵啼哭声。

  娄思夜抬头,发现不知哪户人家的父母一时疏忽,竟把小孩子放在窗边玩耍,固定排窗的木销上插着一个小小的风车。或许是被楼下热闹的人声和仪仗所吸引,婴儿放弃了眼前的风车,向窗外使劲探出身子,然后一下子跌落了下来。幸好被挂出来晾晒的旧衣缠住,此刻正拉开喉咙哭得声嘶力竭,小小的身影在衣衫细带上摇摇欲坠,危险极了。

  直属上司忙着警戒周围,用眼神示意娄思夜去搭救。

  年轻的羽林郎凌空跃起,轻松就跳至三层楼的高度,同时挥刀出鞘。斜劈的刀光潋滟如秋水,瞬间粉碎了缠绕住婴孩的衣物,也震碎了枝桠间新绽的桃花。然后他再次在马背上借力跃起,接住那小小的身体,和碎锦般的花瓣一起轻巧地落在地上。

  少年郎君的脸迎着一线灿烂的阳光,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带着精雕细琢的痕迹,目光却清冷而镇定。他将婴孩递给哭着奔跑出来的大人,翻身上马,重新回到护驾的队伍之中。

  这花光中的惊鸿照影在洛阳的淑女小姐脑海中停留了很久,而“羽林之刀”的名号也是那个时候流传出来的,娄小公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挥出的清光——来自于天家御赐的佩刀龙雀。

  不过说书人此刻倒无暇欣赏娄小公子的风采,而是一脸扭曲地腹诽着:观众眼中那一丝莫名其妙的殷切期待,还有坐在角落捂着嘴给娄思夜加油打气的那位小娘子,都是幻觉吧?

  都是幻觉!

  无论如何,识时务者活得久啊……

  说书人叹了口气,迅速调整出标准的迎客式假笑面对穿绯色衣服的少年,颤颤巍巍地再次拎起惊堂木。

  他说:“淼淼前朝怪谈繁多,文人墨客的笔也不能足一而具。只不过大多为道听途说罢了,街头巷陌,添油加醋,流传开来也就神乎其神。如今我有一事,乃是亲眼所见,至今回忆尤似梦。”

  一时间听众似乎都跟随他颇有文采的叙述重回数天前的奇遇之中……

  那一丝细细的琴声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从何地传出的?仿佛在波光嶙峋的水面上一个轻巧摆尾,泛起几不可见的涟漪,断断续续沉到碧潭深处。

  不过片刻的功夫,雪落的势头变得越来越密,琴声悠扬,若有实质,搅着绒毛细雪织出一张华光溢彩的帘栊,将三尺见方之地笼罩其中。顺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调琴抚弦的女郎身影,真是个“冰肌雪肤生来瘦,犹恐仙子下凡来”,即便与九重碧霄的嫦娥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这兴许是通灵之力凝结出的幻境,而我就站在帘拢之外,踌躇徘徊许久都不敢迈步。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如此姿容无双的淑女,为什么要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临水独奏呢?’”话到了后半句就变成低垂的呢喃,说书人露出梦游般的恍惚表情。

  娄思夜也把腿从桌子上拿下来,改成大喇喇倚坐的姿势,表情带了几分端详的趣味。

  “那声音清朗好听,说着正宗的洛阳官话。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公子与我擦肩而过,走入幻境。惊鸿侧目中我最后的印象,是那双拂开雪帘的手,金线绣云纹的青色衣袖,尤其显出皮肤的白。”

  尽管纷纷举起酒盏或木筷作为掩饰,但听众的窃窃声依然传播得没有丝毫阻碍:

  “真想知道那仙子有多好看,比莺莺姑娘还好看吗?自从她当垆沽酒,我每天都光顾西市坊口那家酒肆。大大的蓝眼睛冲着你笑啊笑,又温柔又俏皮。虽然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她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比洛阳首富,东城谢家从波斯娶回来的夫人还好看吗?我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一次,容色娇媚至今都难忘,可惜被藏于深闺,光彩蒙尘。听说她与谢家家主育有一女,不知道有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呐!”

  “有中书侍郎家的大小姐……”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为了莺莺、谢夫人、大小姐谁更好看闹得不可开交。

  迄今为止的从业生涯里,若论到一晚上接连应付这么多难以伺候的顾客,今天也大约能算得上巅峰了。说书人自暴自弃地呆坐着,向堂下扫视的目光不小心又与娄思夜对上。

  后者飞快地换上了一副“与我无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无辜神色,一扫方才出言捣乱的戾气,甚至还面露真诚且同情的笑意。

  羽林之刀,真是有着非同一般的“风采”呐!

  大概当垆胡姬、首富夫人和高门贵女都各有优势,难以立刻判断高下,人群闹着闹着也渐觉无聊,将表示催促的目光重新凝聚在厅堂正中的长案上。布衣青年感觉到自己脸皮抖了抖,努力把火气忍了回去,硬着头皮继续讲:“琴声停歇,悬珠尤在。那仙子一边哽咽着,一边开始与青衣公子互诉衷情。”

  “但所谓叹人生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动人的场景中,很快出现了不合时宜的第三者。那是个穿着绯色衣袍的青年——对对对,就是这位小将军身上同款颜色。”大约是为了让故事更有带入感,说书人冲娄思夜讨好地笑了笑,却没注意到他越来越古怪的神情,尤其是在听到“同款”二字之后。

  “与相貌高华的青衣公子相比,不速之客就显得形容普通很多,脸上还透着一股扭曲的怒意。他携着剑光袭来,嘴里念念有词地控诉,一个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一个是自己倾心的恋人,却双双背叛了自己。青衣公子出手格挡,两人便缠斗在一起。”

  说书人的故事越发精彩,听众也渐渐被这悲恋故事的浪漫氛围所感染,正堂安静极了。

  因此当娄小公子“啪”地一声,往桌上拍了一把错金蟠龙纹装饰的直刀,明晃晃的刀口半出鞘,带着十成十的威胁意味时,随即响起的他那不合时宜的戏谑声音,便显得尤其刺耳:

  “随意给人戴绿帽子可是要遭天谴的呐这位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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