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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终章(下)


先前民间已有暗中传言,说太后身怀六甲,显怀之后为避人耳目,才以养病为由迁居仙都苑。而今突然传出重病崩逝的消息,时间上恰巧暗合了十月怀胎期满,分娩时不幸难产而亡的猜测。

        起初流言还只是捕风捉影,直到有人自称家中亲眷是仙都苑内的奴仆,言之凿凿说太后确是给皇帝生下了孩子。

        连着两代皇帝做出蒸淫嫡母,生下孽种的恶行。人们一边厌恶嘲讽,一边又暗暗期待这个婴孩尚在人世,给这场肮脏荒唐的闹剧,再续写一个新的故事。

        第七天头上,太后的尸身棺椁才从仙都苑运送回皇宫。群臣候在嘉寿殿外,见棺椁一至,皆放声哀哭。

        马车里的一个侍女撩开车帘,高澈缓慢的从马车上下来,短短几日间,她的双颊因过分瘦削而凹陷,面色惨白如终年不见日光的鬼魅。一双眼却如毒蛇般阴鸷,充满了执拧。

        一名抱着熟睡婴儿的乳母在高澈之后,也从马车上下来,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见此霎时百官呆怔,独孤衷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也瞬间懵了。有人回过神还欲继续哀哭时,高澈手指比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嘶哑着喉咙道:“不要吵到小公主。”

        灵堂内的后宫嫔妃、宗亲女眷们原本在抽抽嗒嗒的掩面哭泣,眼见皇帝身后的婴儿,也都鸦雀无声。

        高澈视而不见,径直走到韩姬面前,弯腰将婴儿递给韩姬。“小公主暂由你来照料。”

        韩姬小心翼翼接过婴儿,流言甚嚣尘上,后宫也有耳闻,可她知晓高澈是女儿身,断然不能和独孤元贞生下子嗣。见了这个婴儿,也一头雾水。“是,臣妾遵命。”

        “那是谁的孩子?”

        高澈扭回头,见高徵红肿着双眼,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吃惊的瞪着她,一步步逼近。

        高澈面无表情道:“是朕的女儿。”谁说流言可畏,分明比真相更加温情柔善。千夫所指又怎样,至少在流言里,独孤元贞不是有意舍她而去。

        “是你同谁的女儿?”高徵哽咽着问出这句话,肩头微微颤抖,忍着不让眼泪下来。她无法相信母亲会与最肮脏恶毒的人血脉交融。一想到此,只觉得恶心反胃。可她心底的声音清晰无比,当初分明有机会毒杀高澈,母亲却心软了,若是因那时已暗结珠胎,一切就都能解释通了。

        古怪的气氛里,灵堂内的众人都吓得变了脸色,战战兢兢等待皇帝的回答。

        高澈看向放在正中央的棺椁,沉默着给出了答案。高徵此时已然崩溃,发疯般的扑上前来抢夺,高呼要杀了孽种。

        高澈淡淡一笑,而今国土皇城的主人,不也是个孽种,天下人不也照样要臣服朝拜。

        韩姬抱着婴儿手忙脚乱的后退,许仲龄赶忙挡在她身前。高澈一把抓住高徵的衣袖,将她扯倒在地,她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口中痛呼母后。婴儿从睡梦中被惊醒,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引得女眷中也开始有人抹泪,不大片刻灵堂内外便哭声不绝。

        韩姬和许仲龄带了萧惠安留下的画来,本想趁着今日人多眼杂将它给高徵。但高徵哭得肝肠寸断,小公主又在韩姬怀里啼哭不止,只好先作罢。得了高澈的允许后,匆匆带了小公主回寝宫。

        夜幕降临之时,高澈孤身一人提了盏灯笼,内燃犀角照明,沿着过去独孤元贞常走的路前行。

        听闻民间传说,犀焰可以照见魂魄。

        一直走到犀角燃尽,灯焰熄灭,她还不肯甘心,又续上犀角在宫苑间走寻,她急切的想再见独孤元贞一面,哪怕独孤元贞已化作可怖狰狞的厉鬼,也总好过遗言所说的魂飞魄散。

        可直到阳光划破黑暗,照耀着庭前生机盎然的草木,高澈精疲力尽坐在石阶上,随手将灯笼弃在一旁。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还能去何处寻你?

        等停灵满二十七日,就该入土归葬。高澈力排众议,打算将独孤元贞葬在自己未修建完成的帝陵内。

        “陛下可知天下百姓如何议论?”独孤衷私下面圣,不堪的传闻已多不胜数,连带他们独孤家也抬不起头。

        高澈懒怠的瞧他一眼,又继续闭目养神。

        独孤衷怒极道:“陛下不在意自己污于史笔,也该为太后的名节考虑。”

        高澈笑了笑,无辜而天真道:“舅舅过去既已默许朕将太后接去仙都苑,现在又为何顾惜起她的名节来?”

        独孤衷脸色难看,片刻后才咬牙问:“那婴儿当真是……”

        高澈毫不觉羞耻的说道:“自是朕与太后的血脉。”

        “即便如此,陛下也应该在人前有所掩饰,怎么能将那婴儿光明正大抱入宫中?”独孤衷还在责怪,却已没了底气。

        “那依舅舅看,小公主该如何安排?”高澈曾以为若哪一日独孤元贞离世,自己会追随而去。可原来自己仍能强打精神,与满朝悍将权臣周旋。独孤元贞到底是算计错了,自己这般心如铁石的人,怎样都是要活下去的。

        到底是妹妹的血脉,独孤衷心中有亏负,也多了一丝仁慈。“不如称是韩才人所生。”

        高澈有心讥讽,却神情认真。“何不算在皇后膝下,还能得个嫡长女之名?”

        “若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岂不又给世人增添笑柄?”话虽如此,独孤衷心底却稍稍惋惜,妹妹留下的是个女婴。继后独孤清嫣才十二岁,初潮还未至,一年半载内无望有孕。若留下的是个男婴,或许有用处。

        “舅舅想的周到。”高澈困倦的打着哈欠,一身素衣横卧在榻上,如玉山倾倒。她夜里不愿阖眼片刻,命人灭尽灯烛,独卧在一片黑暗里等待。“魂飞魄散”的遗言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尖刺,让她执着于寻觅独孤元贞的魂魄。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世人此言,半点不虚。

        “陛下要将太后葬在未修成的帝陵也多有不妥,于情于理,都该葬在先帝皇陵相近的平野原。”独孤衷仍在不休的劝谏,他一个武将本不操这些闲心,可如今事关独孤家的声名,也不得不费口舌。

        “父皇若泉下有知,怕是不愿见母后的。”高澈想起了逼高轩自尽的那个晚上,若弑父真有报应,也合该报应到自己身上,为何落得自刎下场的却是独孤元贞?

        独孤衷说道:“陛下素来不信鬼神之事,自然也该明白人死如灯灭,哪里会有情愿与不情愿。”

        高澈神情疯痴,笃定道:“不会神魂俱灭的,朕还等着母后的魂魄与朕相见。”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撒疯做戏给独孤衷看,还是藏无可藏,露出真心。

        独孤衷疑心是皇帝深受打击,神智不清,怕她对着其他谏言的臣子们口出浑话,只想赶紧敲定这件事,退了一步说:“若陛下不想将太后葬在平野原,也可另择佳处,只是不宜葬在陛下自己的帝陵内。”

        高澈顺势闹脾气问说:“那舅舅说,要葬在哪里?”

        独孤衷想了想,“葬在龙首山如何,若命工匠赶工修造,尚赶得及下葬。虽可能简陋了些,但太后娘娘生前简朴喜静,龙首山风光山色极好,定能合她心意。

        高澈思量了片刻,佯作不太爽快的答应了。其实不过一口空棺罢了,但她仍不愿让其葬在高轩陵墓的附近。

        下葬那日,任后宫女眷们哭得死去活来,高澈没有一滴眼泪,只茫然看着喧闹盛大的葬礼仪式,觉得不真切,她近日总是如此,恍惚间觉得独孤元贞尚在人世,只要她移步仙都苑,独孤元贞便还在那里等她。

        原本用作为各宫提供夏日消暑冰块的地窖里,独孤元贞的尸身正沉睡于白玉床上。日落西山后,高澈静坐在她身侧,自言自语说着无关紧要的事给她听。冰窖里寒气入骨,高澈不自禁的裹紧衣衫,靠近独孤元贞想要依偎取暖,感知到她身体的冰冷,紧紧抱住,泪如雨下。

        传闻西域之国,有却死之药,食之可起死回生,高澈已命人出使西域,去寻仙药。只要尸身不腐,总还是有希望的。

        棺椁下葬后的第三天,高澈便利用独孤元贞的死为借口,说不愿留在齐宫伤心地,提了南巡驾幸临阳之事。

        燕地富庶,风景秀丽,齐国上下对其垂涎已久,如今难得吞并入口,群臣也有心想体验一番丰硕战果,加之齐宫中接连有人过世,不免有些阴霾晦气,南巡的安排也便没有太大阻碍。如今正是雨季,闷热潮湿。待天子南巡的车马护卫、粮草行装准备妥当,秋来九月便南巡临阳。

        高澈还是高澈,面上装傻扮痴,私下运筹帷幄。但高澈又不再是高澈,时常寻僧访道,招巫问卜,为独孤元贞招魂。

        不少贪慕富贵的僧道自称能视鬼通神,可一番折腾之后,被高澈看穿他们假装独孤元贞的魂魄附身,因此被悉数下狱斩杀,一时间宫中乌烟瘴气。

        丞相元伯英自皇帝给了女婴寿安公主的封号之后,一气之下称病不朝,门下不少忠正之士也对皇帝的荒淫无耻感到失望,辞官隐退,越发无人劝谏高澈的荒唐举动。

        高澈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大好,虽然是酷暑时节,但她总是受寒着凉,烧了一夜之后,刚有所好转,听到有个道姑上禀钦天监,自称能下阴招魂,于是忙不迭召见。

        道姑四十上下,穿着洗旧的灰青道袍,看上去平平无奇。高澈大感失望,冷冷问道:“你可知倘若欺君,罪当如何?”

        道姑竟也不卑不亢,颔首道:“贫道是世外之人,不贪红尘富贵,实是当真曾见太后娘娘芳魂,娘娘不忍见陛下消沉,托贫道来见陛下一面。”

        “你在说谎。”高澈目光越发冷峻,旁人以为她和独孤元贞间是情深意浓,殊不知其中惨烈凄凉。独孤元贞便是化为鬼魂,也不会对她有半分关怀不忍。

        “修道之人,绝无妄言。”道姑直视高澈,神情磊落。

        高澈心里稍有动摇,脸上仍挂着寒霜道:“既如此,你要如何招魂?朕命人去准备。”

        道姑胸有成竹:“无需准备,贫道只需席地而坐,念咒便可。”

        宦官将蒲团拿来,道姑盘膝坐下,闭目凝神,口中念念。高澈的心跟着紧张起来,目不转睛看着。即便一次次失望,仍旧忍不住一次次怀有希望。

        只见片刻之后,道姑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身体亦微微抖动,再睁开双眼时,目光平静而幽深,凝视着高澈。

        高澈敏锐的闻到空气里隐隐沉郁的香味,正是独孤元贞昔日所用的香。气味勾起许多回忆,她们肌肤相亲时的缠绵,朝夕相伴的亲昵。她让侍奉的人都退下,颤声问:“你……你……你是?”

        “陛下可知本宫为何情愿自尽,也未伤陛下性命?”道姑未有寒暄,直言问道。

        高澈闻此霎时呆住,难以置信又心跳如擂鼓,终于抑制不住情感,跪在道姑面前,想要伸手却又缩回,哭了又笑:“母后,当真是您回来了吗?您没有魂飞魄散对不对?”

        道姑话中带刺:“陛下让京中寺院都供着本宫的长生牌位,终日香火不绝,本宫又岂能轻易魂飞魄散。”

        “那便好,那便好。母后,儿臣……儿臣真的很想您……”高澈压抑已久,此刻已然泣不成声。“本宫留你性命,并不为儿女私情,而是为天下苍生。你若当真有心,便励精图治做个好皇帝。本宫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不同于其他僧道的装神弄鬼,胡言乱语些肉麻的情话。眼前道姑的措辞语气,与独孤元贞一模一样。

        高澈这些日子以来无处依托的情感,霎时找到了方向,用力点了点头,拽住道姑的衣袖,却猛然想到独孤元贞只剩魂魄,于是带着哭腔恳求:“是,儿臣记下了,求您……求您不要离开。”

        “人鬼殊途,本宫与你已是异路。不过不愿见陛下荒废社稷,整日在宫中求神问鬼,才借此人之身,来最后嘱咐陛下一句罢了。”

        “那……那儿臣何时……不……下次是否能再招母后的魂魄相见?”高澈满怀期待,又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却只见道姑猛然打了个冷颤,一脸茫然看着跪在面前的高澈,忙站起身来行礼。“陛下可是已见过太后娘娘?”

        魂魄已去,幽香未散。高澈瘫坐在地上,久久默然无言。

        道姑拾起地上的拂尘,又道:“贫道既已完成使命,求陛下恩准贫道出宫,回山中继续修行悟道。”

        高澈闻此站起身来,拱手一拜:“不知道长名姓?朕愿以国师之礼相待,请道长留在宫中。”

        道姑忙又还一礼,婉拒道:“陛下该知道,生死强求不来,既已阴阳两隔,便是缘分已尽,今日的相见,只是彻底了却尘缘,好让太后娘娘安心轮回。”

        “朕与她之间,岂是只言片语便可了断的缘分。”高澈骨子里的偏执又涌现上来,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势。“朕要你留下,你便留下尽心效力。”

        道姑叹了口气:“贫道名叫玄镜,谨遵陛下所命。”

        玄镜道姑退下之后,那股沉郁的香气仍久久不散,高澈悲难自持,心中郁结,当夜又烧了起来,一连卧床几日,病愈后又忙不迭召见玄镜,请她招魂,可这一回却无果。

        正当高澈惴惴不安,独孤元贞的魂魄是否不会再回来时。七月半的中元节,她不死心又命玄镜招魂,竟真又如上回那般再见,不过说的尽是国事,提到了盐铁专卖和税赋相关的一些事宜。说完也未逗留,没给高澈诉说思念的机会。但高澈已是喜悦不已,那些话断然不是一个道姑能有的见识,且正是独孤元贞过去在国计民生上在意的地方,让她渐渐坚信起来,当真是孤独元贞的魂魄附身。

        于是大肆赏赐供养京中寺院,为太后的长生牌位供奉香火灯烛。

        更离奇的事还在后面,元伯英不久后忽然求见,老泪纵横,自称昨夜太后入梦,嘱咐他好生辅助皇帝。

        高澈仰天长叹,和元伯英说了太后附身道姑,进言献策的事。元伯英露出怀疑的神色,高澈又细说了具体的策言,元伯英大感震惊,连说不假,太后在世时曾多次召见文官们商议盐铁相关之事。君臣相顾,连连悲叹,也因此摒弃前嫌,元伯英又重回朝堂,继续兢兢业业为国操劳。

        九月南巡临阳,高澈将玄镜道姑奉为国师,一道同行,只盼独孤元贞的魂魄还能附身于她,看一看大好山河,了却她们间未能实现的遗憾。

        自此“招魂附身”已然成了高澈的寄托,每月十五,必定能招来独孤元贞的魂魄,虽回回并不多言,几乎只言毕国事,不给高澈说话的机会便离开。但高澈也已激动喜悦不已,在宫中为玄镜道姑修了道观,时常去静坐。同时独孤元贞的策言也成了激励,高澈私下越发勤勉于政事。

        高徵随驸马霍青伴驾来了临阳,日久天长也听到谣传,说国师能招来太后魂魄。高徵起初觉得是高澈发疯臆想,信这些巫道的把戏,但架不住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她思念母亲,也介怀母亲为高澈生下孩子之事,终于忍耐不住想问个究竟,于是进宫去见玄镜道姑,同时也存了一些私心,若她真能为人招魂,那是否也能招来萧惠安的魂魄。

        自独孤元贞的葬礼后,高徵再未踏入皇宫一步,到了玄镜道姑的观里,道姑将她请进内屋,关上房门后,眼含热泪跪下,叫了声公主殿下。

        半个多时辰后高徵从里面出来,归家后也称见了太后附身,母女互诉思念。事情传回到高澈耳中,她有些羡慕,却也又觉得欣慰,连高徵也觉得说话的人是独孤元贞,想必不会有错。

        如此过去十一年,高澈已近而立之年,其中齐赵鏖战五年,齐国损兵折将,终于平灭了赵国,结束了纷乱,一统天下。独孤衷却因连年征战的伤病,灭赵后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两个儿子都资质平平,手下的旧部更信服他的女婿霍青一些。

        斛律重同样因为年轻时久经沙场,落了一身病痛,年事一高便身体衰弱,也在三年前过世。他的儿子斛律信虽然有勇有谋,但到底年轻无甚卓越的战功,高澈在灭燕后曾大肆封赏了斛律重手下的大将,这些人羽翼渐丰,也自然不愿臣服斛律信,如此各自为阵,也便是一盘散沙。

        高澈早已无甚威胁,大权独揽。治下的齐国也算国泰民安,但她膝下仅有寿安公主一个女儿,便顺理成章册立了高晏为太子,太子今年也已有十二岁,端方正直,颇有独孤元贞的风范,只是性格内向寡言,总似有心事。

        说来也不怪他,他被册立太子之后,曾经的风言风语也再一次抬头,谣传斛律绮早在先太子未过世时,便和还是博陵王的高澈通奸有染,高晏本就是高澈的儿子。加之人们觉得他生于端阳,天生不详。高晏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受伤。

        斛律绮也不辩驳,甚至高晏亲口来问她时,她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被误认为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有什么不好,他日继位越发名正言顺。就如同她从高徵口中得知,是高澈害死先太子高满时那般,她原想揭露了高澈的女儿身,但转念一想,只有高澈坐稳皇位,皇权独握,他日高晏才能接手一个清平安稳的天下,不必受困于权臣。于是也就闭口不言,继续和高澈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高澈同样知道她的所想,但利益将她们紧紧绑在一起,谁也弃不了谁。

        元伯英虽然高寿,却也在前一年过世,他的儿子元毅继任太子太傅,尽心竭力教导太子。也就是在元伯英过世这一年,独孤元贞的魂魄忽然不再来,高澈苦等了一次又一次,彻底慌了神。

        玄镜道姑也十分为难,说道:“鬼魂贪恋人世越久,也就越发虚弱,而今已过十一年,恐怕太后娘娘的魂魄已几近消失,再无力附身于人。”

        “国师就当真再无法子了吗?”曾经失去独孤元贞的痛楚又一次重来,那一日是她摆脱不掉的噩梦,自那之后她再未贺过生辰,也禁令人们提起。

        “倒是还有个法子,只是贫道并无把握。”

        “是什么?”高澈陡然睁大眼睛,她的脸庞已褪去稚气,尽显成熟的明艳妍丽很难遮掩她的女儿身,若非她一贯杀伐果决,手段狠辣,恐怕早有人怀疑。

        “服食丹药,或可见太后娘娘幽魂。”

        “当真?”

        “古人以灵丹妙药求长生升仙,若陛下真有造化,视鬼通神又有何难?”

        高澈的眼底微不可查地闪过一抹绝望,说道:“有劳国师,无论所需任何药材珍稀,朕定命人寻来。”

        玄镜道姑不久后便进献丹药,让高澈佐以热酒服食。高澈喝下以后,只觉身上忽冷忽热,不久后便神思飘忽,亢奋起来。如在踏在云端,御风而行,烦恼忧虑在一瞬间都无影无踪,意识模糊,只剩无缘由的快乐。

        许久后才醒转,虽然未能见到独孤元贞的魂魄,却也得以短暂的忘忧,因此也就时常服食,玄镜道姑也不加劝阻,反而越发频繁的进献。

        日子一久,高澈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就疯疯怔怔,挥剑斩杀身边侍从,与昔年高轩醉酒时的行径如出一辙。

        酷暑的天气,她有时疯劲上来,赤脚走在宫殿的屋脊上,衣带飘散,摇摇欲坠,吓得身边人在下面连哭带喊的劝说。夜里还时常惊醒,疯疯癫癫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自言自语,哭哭笑笑,折腾得身边人苦不堪言。

        杨大勇已升任校尉,时常陪在高澈身边护卫,他苦熬多年,心中已暗觉时机已到,但只欠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

        一日高澈召见高轼,叔侄二人把酒言欢之际,高澈忽然头痛欲裂,服下一粒丹药后不久,无因由的大发雷霆,迁怒高轼,险些用矮凳将高轼砸死,多亏杨大勇身强力壮,及时拉住。高轼养伤了许久,不免怀恨在心。杨大勇趁着休暇的时间,前去王府拜见。高轼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设宴款待,酒酣耳热之际,杨大勇直言自己的来历,他因世道混乱无处谋生,一念之差落草为寇,后与弟兄们都被官府缉拿下狱,被当作猎物一般送到猎场供皇室射杀取乐,他侥幸从高澈箭下活命,但其余兄弟都惨被斩落脑袋,连全尸都没能留下。他伤愈后想要报仇却无门,绝望之下落发出家,谁曾想高澈做了皇帝,下令毁寺灭佛,他的师兄弟有不从者竟被活活焚死,至此血海深仇,他立誓若不杀高澈复仇,来世便转做猪狗,不配为人。

        说罢举杯问道:“王爷可有意同诛昏君?”

        高轼沉吟良久,问道:“杨大人可有计策?”高轼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任由高澈如此下去,保不齐哪日他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冒险一搏,拥立太子高晏,以他皇室元老的身份,还可得幼帝敬重。

        “请王爷邀那昏君同去围场狩猎,其余的事由卑职安排。”杨大勇谋划已久,说得十分有底气。

        两人又秘密商量了一番细节,就此敲定。

        高澈久违的带上兽首面具,骑着高头大马率卫队前去围场。她身体远不及昔年敏捷,挽弓射箭也有些吃力。只剩一副好身姿皮相,骑在马上如玉树庭芝。

        趁着高澈不在宫中,高徵入宫去见了玄镜道姑。“彩霞姑姑,这些年你辛苦了。”

        玄镜道:“太后娘娘的恩德,奴婢便是来世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若今生能有幸完成太后娘娘遗愿,奴婢也算不枉此生。”

        高徵问道:“她还能撑多少年?”给高澈服食的丹药更胜五石散,久了坏人神智,伤人体魄。

        “奴婢近些日又加大了药量,最多也便只剩三两年的光景,足够太子殿下得人心,安天下。”玄镜道姑并非道姑,本名叫做彩霞。十几岁时是宫中的侍女,与同为侍女的芳琴日久生情,做了逾矩之事,被人发觉上告。

        侍女入宫即为皇帝的女人,她俩本该以秽乱宫闱的罪名杖毙。当时独孤元贞刚受封为皇后,得知此事,暗中让人放了她们出宫,对外说人已处死。

        两人隐姓埋名,但两个女人生活终归不易,所幸芳琴过去在南地的家中时,会做些南方的点心小菜,于是为了生计去酒楼做厨娘。这二十几年下来,手艺日渐精进,在京中也小有名气。

        独孤元贞被困仙都苑时,高澈命人从各处寻访有名的厨子,每半月一换。芳琴听闻民间传言太后与皇帝有私,身怀六甲躲去了仙都苑,这样的传闻她们自是不信。疑心太后是因权力之争被囚禁,担心之下和彩霞商议,主动寻上门去,因糕点小菜做得精致美味,被收进仙都苑。

        好不容易借口汤羹煮物冬日易冷,说服侍女们由她备好小火炉,到独孤元贞的住处后再给汤内加入新鲜蔬菜和肉丸,现做现食,才得见独孤元贞一面。

        那时高澈害怕独孤元贞自尽,命人一刻不离的盯着。她暗示给独孤元贞自己的身份后,独孤元贞并无什么表示。但第二天就听闻独孤元贞撞伤了头昏迷,之后醒来失去记忆。

        半个月即将期满,芳琴即将该离开,纵然心焦,也无能为力。可就在前一天,管事的说独孤元贞十分喜爱她做的乳酥,让她留了下来。

        因独孤元贞失忆,高澈渐渐放松警惕,怕侍女们盯得太死,惹独孤元贞怀疑,于是独孤元贞也就渐渐有了自由,在书房写下遗笔,其中既有国事策言,也有她与高澈间的许多琐事细节。找了机会交给芳琴,让芳琴他日离开仙都苑后将此交给丞相元伯英。

        此时内有权臣悍将,外有强敌赵国,若高澈一死,高晏还不满一岁,幼主在位,齐国势必大乱。利用高澈清除这些棘手的阻碍,再将皇位留给高晏,才是不负苍生黎民,也能大仇得报的最好选择。

        在最令高澈难忘的日子,用最惨烈的方式自尽,说出自己死后魂飞魄散,永不相逢。高澈的不甘和执念,催生出的妄想和痴梦便是她的计划得以实现的根由。高澈用神鬼之说害死高满,夺得皇位,她用同样的方式还给她。

        独孤元贞死后,因面见一国丞相终归不是易事,芳琴迟迟未能将东西转交。偏偏不必再加引导,高澈不堪思念折磨,已主动信起巫道,芳琴与彩霞一商议,决定由彩霞先装作道姑,揭皇榜入宫,替独孤元贞施行计划。之后再找机会见元伯英,将计划说出。起初那一年的策言是独孤元贞生前所留下的,后来的则都是元伯英所写,暗中交给玄镜,让她背下来,说给高澈听。

        转眼十一年过去,而今已到了快该收网之时,只待高澈被丹药所累,失尽人心,丧了性命。

        高徵正与玄镜道姑说话间,忽闻宦官急匆匆跑进来,跪地痛哭道:“公主殿下,陛下驾崩了。”

        “怎么回事?”高徵和玄镜道姑都大吃一惊。

        “杨校尉派人回来说,陛下狩猎时坠马,摔在尖石上……”

        高徵赶忙起身去了昭阳殿,贵妃斛律绮和继后独孤清嫣已在等候皇帝尸身运回,两人脸上俱未见悲伤,只是心事重重。

        高徵一见高晏不在,立刻下令道:“让霍将军去接太子殿下入宫。”

        斛律绮朝高徵微微点头致意,她身为太子生母不便说,这事让高徵开口最好不过。

        许久后皇帝尸身运回,高轼泪如雨下,向皇后和贵妃请罪,说若不是他相邀,皇帝也不会出了意外。

        高徵和斛律绮对望一眼,已猜出其中有蹊跷。还未等她们说什么,独孤清嫣先开口道:“皇叔不必自责,下去歇息吧。本宫与斛律姐姐和公主殿下想最后再陪陪陛下。”

        这倒让高徵和斛律绮大感意外,待高轼一走,独孤清嫣道:“请医官来查验陛下的尸身。”

        高徵让旁人退下,问道:“皇后娘娘,若陛下之死并非意外,该当如何?”独孤清嫣是庶出的女儿,过去一直不受重视,她入宫后高徵才第一次见她,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表妹。

        独孤清嫣淡淡道:“长广王既然敢做,也便料定了有人受益,宫中不会声张。”

        “皇后娘娘会怎么选?”斛律绮不喜欢绕弯子,她和高徵是受益者,但独孤清嫣不是。

        “斛律姐姐恐怕忘了,若论起来,太子殿下也算是本宫的侄儿。本宫膝下无子,太子贤德仁义,本宫也乐得见他即位。”独孤清嫣顿了顿,又道:“陛下究竟因何身亡,我们三人知晓便罢。”

        果不其然,医官检查过后,称高澈后脑的伤更像是受了棍棒类的重击。正欲继续解开衣衫,查看身上时,被斛律绮拦住,让医官退下,对外以坠马而亡宣称。

        “怎么了?”高徵不解斛律绮为何不让医官继续查验。

        斛律绮叹了口气,“她是个女人。”

        “女人?”高徵和独孤清嫣都震惊不已,高徵上前解开高澈的衣衫,只看了一眼,口中低骂了一句:“简直是个疯子。”

        独孤清嫣和高澈之间无爱也无恨,见此只有惊讶,那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艳谈,又是怎样一回事?

        国丧并非小事,不久后群臣百官入宫,又是繁琐的礼节和仪式。独孤清嫣疲惫的应对了一番后,回宫时见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太子一身素缟,坐在石阶上低声垂头哭泣。

        独孤清嫣下了步辇,走上前递上一方手帕,给小皇帝留下好印象,她日后才能过安稳日子。

        高晏忙不迭以手拭泪,站起身给嫡母行礼。高澈待他一直不错,他也渐渐觉得高澈就是他的生父,他因她的死悲伤也是情真意切。

        “太子殿下节哀。”独孤清嫣将手帕放进高晏手里,没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虽要讨好小皇帝,但过了度就是谄媚,难免适得其反。

        高晏望她如清水芙蕖般的身影,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方秀着兰花的白帕,嫡母在这宫中十分特别,不争不抢,深居简出,与烈性张扬的母亲和姑母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第二日高晏在灵柩前即位,文有元毅,武有霍青,朝政之事也就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

        寿安公主才只有十一岁,一向受高澈疼爱。此时身着丧服,卸下珠钗佩玉,只在腰间挂着枚彩线编扣的黄钱,趴在棺椁前痛哭失声,高徵听得厌烦,想到她是高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孩子,坏了母亲的名声,便怒不可遏,夜间找了个理由,让寿安公主独自来见她。

        桌上的蜜饯涂了毒,一个没了依靠的少女,便是死得异常也无人在意。

        寿安公主一心以为自己是韩姬的女儿,也就并未对高徵有什么防备之心,见姑母安慰自己,还捧来蜜饯哄劝,便把母妃叮嘱的小心抛在脑后。正要吃时,又猛然想起母妃的嘱托,赶忙让随行的侍女将画卷给高徵。

        高徵接过画,随手展开,霎时泪如雨下,悲喜交加。抬眼间见寿安公主手里拿着蜜饯,忙一手夺下。

        “姑母怎么了?”寿安公主问道,心里有了些猜测。

        高徵俯身抱住寿安公主,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姑母险些做错了事。”若萧惠安若还再世,也一定不愿见她残杀无辜之人。

        “公主殿下,国师大人求见。”侍女进来禀告。

        高徵松开寿安公主:“回去转告你母妃,明日姑母去见她问些事情。”

        寿安公主乖巧的点点头,跟着侍女们离开了。

        玄镜道姑进来行过礼,感叹道:“没想到横生枝节,不过终归不是坏事。”

        “彩霞姑姑你被迫和芳琴姑姑分开这许多年,等皇帝的棺椁下葬,本宫就对外称你已去云游四海,到时候你便归家与芳琴姑姑团聚吧。”高徵十分羡慕,羡慕她们能相伴偕老。这座深宫里争来斗去,最后其实谁都是输家。

        “多谢公主殿下,今日奴婢求见,还有一桩事。”独孤元贞当日料定高澈不会舍得将她埋入黄土,玄镜道姑见了遗笔中记述,也以此赌了一把,假借魂魄的名义说出来,更让高澈信服,也同时得知独孤元贞的尸身在冰窖里的白玉床上。怕高徵冲动坏事,所以拖到现在才告诉她。

        高徵一听暴跳如雷,“她逼死母后,竟让母后在死后也不得安葬。”

        “太后娘娘的尸身也该借此机会下葬,好让娘娘安息。”玄镜道姑说着话也落了泪,“将太后娘娘的尸身随葬陛下吧。”

        高徵冷哼一声:“那畜生连累母后还不够多,怎么能让母后死后也不得摆脱她。”

        “太后娘娘恐怕也想如此。”独孤元贞留下的遗笔不仅是教她们如何诱骗高澈,也可见情不自禁的回忆之处。她和芳琴读时,跟着痛彻心扉。独孤元贞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她处处成全别人,但上天丝毫不肯成全她。

        高徵闻言正欲反驳,脑子转过弯来,也沉默了。许久后叹息一声,紧握着手中的画卷,黯然说了声好。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谋划一切,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自尽,高徵不忍去多想,若易地而处,几人能有母亲的刚毅坚强?

        人间的事便如一张蛛网,缠绕难解,又脆弱不堪,不能以爱恨一言蔽之。

        “祖母,高瑜是谁?”高盈看祖母每逢初一十五,便给这个牌位上香。

        李氏将三炷香插进香炉,又用帕子小心拭擦了牌位,才回身说:“她是你的姑母。”

        高澈这个名字背负了太多,却几乎已经无人记得高瑜是谁。李氏总是忍不住去想,当初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高盈疑惑问:“为何从未听祖母和父王说起过?姑母如今身在何处?”

        李氏面露哀伤:“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何时回来呢?”高盈又问。

        “她……不会回来了。”

        若有来生,去投生寻常人家罢,别再做我的女儿。

        李氏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忆起生下高澈时,响彻殿内的婴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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