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跟在朽木白身后，可比面对碧落海还要噤若寒蝉。
朽木白也不着急，走到流花河畔又停下脚步，淡然道：“先想好如何措辞，见了面不可说错半句。”
“她，还好吗？”江释满腹心事，也顾不得去揣摩朽木白这番话里几分强硬。
“不好！”朽木白说话从不回头，话是说给身后那人听，又像是说给面前缓缓流淌的流花河。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愤怒，江释却听得心惊胆战，又听他说：“你让她好，自是皆大欢喜。你让她不好，这个年大家都不好过。”
他丝毫不敢怀疑朽木白这番话里**裸的威胁，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他现在真是极害怕见到慕容端，不敢想她那双眼睛里会是怎样的神情。
他还在思量见面如何开口，但见朽木白甩臂拂袖，两人就到了云端，脚下突兀地出现一只白羽翼龙。翼展数十丈，全身雪白，看上去倒与天鸟颇为相似。
这却不是代步灵兽，而是与洛北辰那只玄武同等的神兽，也是朽木家的守护神兽，比神农湖底那只螭吻还要尊贵许多。
这世间有亿万兽类，又可分作妖兽、灵兽、魂兽三类。妖兽到了可变身的阶段，就不再是妖兽，而是妖族。不能变身的妖兽里，又有一部分可以驯养成代步灵兽。
至于魂兽，大多是上古流传下来，被各大家族的祖先收服，成为家族守护神。魂兽往往具备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毁天灭。神州大地上的许多图腾，都是以这些魂兽为蓝图。
上千里长途，在白羽翼龙脚下也就是个把时辰。一路上朽木白不发一言，江释更就是噤若寒蝉，生怕说错半个字。慕容端已被接到朽木家，朽木家宗门也设在灵狐郡，却不是城郭，而是山庄。
龙泽最高的山峰就是灵狐郡西南的天狐山，山顶有座天池，名为千寻湖，朽木山庄就悬浮在千寻湖上空。说是一座山庄，占地面积却比白狐城更大，所有建筑尽皆一色清白，白墙白瓦，隐在云雾缭绕之中，几乎分不清楚，天上宫殿，神仙居所，也不过如此。
白羽翼龙到了山庄门外凭空消失，江释落下来，山门自然开。
沿途每隔十步，便有一对白玉灯柱，灯柱下分立一位白衣胜雪，貌若天仙的婢女，见了朽木白，依次下跪行礼。
江释跟着沾光，那感觉让他想起神话故事里孙大圣私闯蟠桃盛会的场景，那猴子见到的礼遇，或许也比不得此刻。
走在游廊边缘，俯身便可见千寻湖碧绿的水波，那白羽翼龙此刻就在湖心游荡。江释悟了逆空，这时节看上去，方知它其实是在天空盘旋。
那湖底也并非只是倒影，便如镜花水月，个中玄妙，无法言说。
神农湖玉衡岛朽木殿本就是以朽木家族命名，但朽木山庄正殿却不叫朽木殿，而叫千狐殿。
也不知朽木白有意无意，进了山庄就漫不经心地走，江释也只好跟着亦步亦趋。
越是靠近千狐殿，心里就越是慌乱如麻。他将见面第一句话想了千百种，仍旧想不好哪一句更为妥帖。等他缓过神来，抬眼望去，已到了慕容端床边。
他也就蓦然看了那么一眼，那些百转千回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脑海里只剩空白。
他几乎没能认出来这就是慕容端，那个娇柔里带着富贵气质的大家闺秀，此刻玉钗散乱，面白如纸，原本就清瘦，这时节却是比形销骨立还要凄惨，脸上一点血色也无，薄唇也是与她手里白瓷茶碗同样颜色。
她以前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现在更像是个望之生畏的凄绝厉鬼。
她本是被朽木白的妹妹朽木青揽在怀里，搀扶着准备喝药，看那气若游丝的模样，许是连那药碗也端不稳。
朽木青送到她唇角，她也不开口，反把脸扭了过去，余光瞥见朽木白身后跟着一个人，再看像那个她日夜思念的人。
只不过这样如梦似幻的场景她不知错看过多少回，多这一眼，也不过是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扎一刀罢了。
“阿端……”
听见这句带着颤音的深情呼唤，慕容端也只是愣了一下，也不过是幻听吧。蓦然又惊醒，她梦里千百回听到的不是这一句。
她枯井一样灰黑的眼眸里猝然闪亮了一下，失手打翻了那碗汤药。白瓷药碗打碎在床边的声响，瞬间灌入脑海，又让她时空错乱回到那夜惊鸿一蹩。
她便如遭了炮烙一般，浑身颤栗，哆哆嗦嗦退到墙角，抱胸瑟缩，口中还念念有词。反反复复，说着那句“全是骗人的”。
朽木青双拳紧握，蓦然回首，狠狠瞪着江释，眼眸里杀意凛然。朽木白仍旧缄口不言，动了动手指，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他自己也转身离去，与江释擦身而过时，沉声道：“我去再熬一碗，药凉之前，你让她开口。”
朽木青也离开床畔，路过江释身边，又把他死死盯了一眼，把银牙咬得脆响，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走出去就把房门也带上了，这时偌大的闺房里只剩他俩，慕容端依旧蜷缩在墙角，骨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抓住心口，还在不断重复那句话。
“阿端！”江释又柔声唤了一句，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半步。
他这一动，慕容端却像见了鬼一般，试图再往后退缩，却是退无可退了。
江释心如刀绞，这怎么可能，慕容端不是这模样，她端庄贤淑，也活泼大方，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他立在那里，想靠近又生怕再吓着她，只好远远跟她说话。
“是我，是江释。”
听见那个名字，慕容端更是如遭雷击，猝然堵住双耳，脑海里全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拼命摇头，只想把那个名字从脑子里甩出去。
江释惊慌失措，一步跨了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任她挣扎撕咬也不放手。这时心乱如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呼唤她名字。
慕容端竭力挣扎也无法摆脱，她突然拔下发髻上那根玉钗，奋力刺入江释胸口。她神情恍惚，只想挣开束缚，刺下去又拔了出来，那血如泉涌，从江释胸口喷出来洒在她脸上。
她下意识又想起那夜江释代她受那穿心一剑，神识一瞬间又从崩溃边缘归了位。她颤抖着拿手去堵那伤口，又怎么也堵不住，憋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哭了出来。
听她哭出声来，江释反倒长出了一口气，淤积的恐慌也稍稍安心了。
慕容端那一下扎的虽狠，但她此刻气若游丝，也发不出多少力道，用尽全力也只刺进去些许，倒也没有伤及要害。
他也说不话来，只是轻轻抚摸她散乱青丝，任由她在怀中放声大哭。
“好了，哭出来就好，安心安心……”
他却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她，慕容端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真安心了，就这么幽幽睡去，真比婴儿躺在母亲怀里还要睡得安详。
江释抱着她在房中坐了一夜，朽木白也就端着汤药在门外站了一夜。她醒来时以为还在做梦，又觉那温暖是真实的，偷偷抬眼看了江释，又悄悄闭上了打算接着睡。江释也瞟见了，本不欲揭穿她，想到朽木白还在外面等着，总有些过意不去，便柔声道：“喝了药再睡吧？”
慕容端在他怀里打洞，只顾摇头。江释无奈，只好威胁道：“我先走了，你接着睡。”
慕容端瞬即抓住他衣袖，抬眼看他也不说话，眸子里满是委屈。看着她雾气氤氲的眼神，江释又无端想起阿离，也觉不忍心，又抱着她静坐了大半日。
朽木白真也好耐性，就在门外耗着，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没动过半分。江释暗自苦笑，他手里那碗汤药早也凉透了，看样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不是朽木家那个不开眼的管家来找朽木白，也不知慕容大小姐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她也是被脚步声惊了，感觉到朽木白站在门外，这才轻轻在江释怀里动了一下。
江释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肯醒了，天又黑了，接着睡呗。”
慕容端这会儿是饿的没力气，抬眼瞪他的动作也难做出，只听见那管家走进来又飞了出去，却是没听见落地的声响。
江释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朽木白真够狠的，愈发担忧自家脖子上那颗脑袋了。又俯身去看慕容端，打趣道：“你待会可得给他解释清楚，是你拉着我不放，才耽误这许多时间。不然下一个飞出去的，可就是哥哥我了。”
慕容端倒也想跟他斗两句嘴，只是浑身乏力，着实张不开嘴。江释就轻轻咳了两声，对着窗外道：“慕容小姐说肚饿，谁给熬碗粥呗。”
那朽木白这才推门而入，远远看了慕容端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江释这才知道，这厮也是会笑的。他将那碗混在米粥里的汤药递了过来，那意思是要江释喂她。
江释接过碗就愣住了，那汤药竟还是热的，温度也是刚刚好。朽木白就站在床边看着他喂她吃，吃完又把空碗接了过来。换个不认识朽木白的在一边看着，定然要认为他是江释的仆从。
“想吃什么，我去做。”
江释没听错，朽木白说的不是“我让下人去做”，而是“我去做”，那样自然随意，丝毫不掩饰的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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