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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早朝出的两个令人震惊的大新闻,一下子散入春风之中,传便了整个灵城。

        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尚书令乔平被皇帝陛下押进了大牢。

        朝廷三品大员一朝沦为阶下囚,着实令人唏嘘。

        可是听说是为了提携女婿徇私枉法,这又是真真活该了。

        第二个消息虽没有第一个那样令人震惊,然而在有心者心中掀起的波澜却比第一个要大得多。

        这第二个消息便是宣王不满意尚书台草拟的征辟名册,自己另拟了一份。

        这位宣王傅展年二十二岁,是当今皇帝和皇后唯一的儿子,嫡长皆占,虽还未被立为太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宣王迟早是齐国的储君,未来的君主。

        就算宣王傅展拟的这份征辟名册不是最终发出来的版本,名册上的人也是未来君主器重的人。

        何况现在乔尚书出了这么大的丑闻,他拟的名册还能作数吗?十有八九最后的发出来的征辟名册会是宣王拟的那一份。

        一时间,为了打探这份名册的具体消息,灵城内炸开了锅,大家各寻门路。

        能直接去到宣王府打探的倒是不多,可个个都不是能轻易得罪得起的,门童只得站在雨中,一个个耐心解释,宣王殿下真的不在府中,下了朝便不见踪影。

        来访者都将此言当成托词,然宣王闭门不见,也无可奈何。

        但门童说的是真的,宣王现在不在府中,甚至不在灵城内,他的马脚程快,现已经出了城,赶到亭山周宴将军的驻军处。

        周宴这支驻军是为守卫都城灵城而驻,营寨扎在灵城东面的亭山,若灵城外有异动,一目了然。

        然从灵城中心处赶到亭山,快马也需半个时辰。

        而此时的周宴,还不知道早朝发生的这一切,他伏在案上,深深地睡去。

        放在他手边的,是他拟了一夜的粮草调度计划和凉掉的半盏浓茶,他一夜未眠,此时已经疲惫过度。

        宣王傅展轻轻推门而入的时候,顺带进来外面一点光线和水汽。

        就是这点光线和水汽让周宴在沉睡中半醒过来,周宴毕竟是带兵征战之人,哪怕睡得极沉,一点风吹草动便足以让他清醒过来。

        然感觉到来人的蹑手蹑脚,似乎没有吵醒自己的意思,周宴便也没理会,让自己继续睡着。

        而后周宴感觉到来人拿起案上的半盏茶饮了一口,又动作很轻地放下,然后就在周宴身旁席地坐下。

        周宴知道了来人的身份,正是宣王傅展。

        周宴猜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傅展下了朝便赶到亭山来,于是让自己清醒过来,想要问个究竟。

        周宴睁开眼睛,只见宣王傅展神色焦灼,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一眼便知他是雨中纵马赶来。

        傅展见周宴醒来,便道,“予安,不好了。”

        予安是周宴的表字,傅展平日都这样唤周宴。

        周宴心中一个激灵,宣王傅展这个样子,定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

        周宴现在能想到的紧急要事只有八百里军情加急。

        边境虽太平了十几年,然齐国没有天险,若北境燕国一朝兴兵,便成俯冲之势,很难有招架之力。

        周宴为此事忧心已久,于是计划先发制人,出兵拿回秦关二十一郡的天险。

        为此次出兵,周宴筹划许久,如今准备已大抵周全。

        然今年年初刚刚传来北方燕国新君即位的消息。

        那位新君可是野心勃勃。

        所以周宴每天枕戈待旦,担心对方先起兵,拿了这个先手的优势,使得国家陷入被动。

        现在听到有紧要的事情,周宴惊而站起,并下意识地将案边的佩剑也抓起,问傅展道,“可有八百里军情加急吗?”

        “不是的,是乔尚书今早被父皇下了狱。”

        傅展这样回答。

        周宴听得此言,半舒了一口气,心里暗道幸好。

        幸好这个坏消息不是燕国已经起兵。

        可周宴一颗心被傅展提起来,还是放不下,便将副将宁子卿唤进来。

        周宴详细地问了副将宁子卿一遍燕国各将领,军队和粮草是否有异动,都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才摆摆手让宁子卿退出去。

        待宁子卿离开,周宴才把佩剑扔在一旁,缓缓坐下,长吁了一口气,可是心依旧狂跳不止。

        为定心绪,周宴拿起案上凉掉的茶一饮而尽,茶汤太浓,又冷又苦,他被呛得直咳嗽,闭目缓了好一会,才道,“殿下……兄长,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这样吓我。”

        周宴与宣王傅展从小在边关一起长大,他们二人之间,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手足之情,周宴与傅展讲话,也便不会时时守着君臣之礼。

        而且此时此刻若是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意味着燕国起兵,意味着齐国失了这个先手优势,让对方成俯冲之势,齐国便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对于周宴来说,现在的大事只能是边境有异动,所以周宴真的不禁宣王傅展这一吓。

        这便也难怪周宴会被吓得如此失态。

        周宴见傅展面露歉意,傅展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他双手无意识地将衣服收拢,应是有些冷了。

        周宴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并给傅展披上。

        傅展把周宴递过来的披风拢紧,又道,“予安,我刚刚说的是乔尚书被父皇下了狱。”

        傅展依旧很焦急,以为周宴此时镇定是因为没有听清他的话。

        周宴心中一动,却也只是颔首听着,问道,“为了什么?”

        宣王傅展许是见周宴镇定至此,倒显得自己着急得过分,只得调整好情绪,“今早我把我们拟的征辟名册拿出来议了,钟太尉说我扰乱选人的秩序,后果不堪设想。”

        这在周宴的意料之中。

        宣王傅展的那份征辟名册上擢用的人才有一半以上是周宴从各地选用的,这些人大多出身寒门,与世家并无瓜葛。

        宣王傅展意图用这份征辟名册换掉世家推举上来的名册,目的有二。

        一是宣王傅展想在朝中培养自己的人,与世家抗衡。

        二是战事将起,把相关重要节点换成能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人,办事效率能提高不少,可以不用太担心粮草辎重和兵马的协调会受到世家的掣肘。

        但周宴其实本就不敢期望傅展和他拟的那份名册能原原本本下发。

        周宴看得清形势,世家掌握了各地的选人权力,而且事实上也变相掌握了地方的军权和财权。

        如今要在各地世家的势力中安插进自己的人,这个阻力其实是很大的。

        周宴以为,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与世家互相妥协,最后贴出一版综合了宣王傅展和世家两份征辟名册的名册出来。

        周宴的目的也仅此而已。

        钟太尉是世家之首,为世家利益,自然不满意宣王傅展拟的那份征辟名册,在朝堂上与宣王争执起来是正常的。

        至于怎么牵扯到的乔尚书,周宴暂时没有想明白,他听着傅展继续讲道:

        “我们吵了一阵,钟太尉忽然话锋一转,居然说尚书台那名册也不行,说乔尚书徇私,把女婿王凝定为了上上品,给了个正五品的官职。还把王凝从人品到才学都痛批了一顿,惹得父皇大怒,于是把乔尚书下了狱。”

        听傅展这么说,周宴便想明白了。

        皇帝将乔尚书下狱,便是要将乔尚书徇私一事闹大,此事一但闹大,尚书台草拟的征辟名册也就没有了信用。

        尚书台草拟的那一份征辟名册上的人才都是世家推举上来的。

        也就是说这次征辟不需要再唯世家的人是用。

        这样宣王傅展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换上他和周宴拟的那一版征辟名册。

        这一步棋很巧妙,四两拨千斤。

        皇帝用一个王凝,便直接毁掉世家推举上来的整个征辟名册的信用。

        周宴听完傅展的话,连连点头,这个结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他原本并不敢期望真的能废了世家推举的整份征辟名册。

        而皇帝这个局能让宣王傅展的那版名册真的可以原原本本地下发的。

        这对于周宴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现在大军出征在即,周宴苦恼粮草辎重和兵马的协调已久。

        宣王傅展的那份名册一朝发布,重要关节都能换上能完全调得动的人,这其中的苦恼便少了八成。

        如果不是这个局中的这步死棋是乔尚书的话,周宴对这个结果其实是万分满意的。

        傅展应是见周宴的态度似是接受的,更焦急了,只问,“予安,那乔尚书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其实无法回答,因为不能怎么办,这原本就是一步死棋。

        周宴知道,乔尚书绝不是会徇私枉法之人,此事必然是钟太尉做局。

        世家之首的钟太尉把乔尚书这个由头送到皇帝手里,这是钟太尉对宣王傅展做出来的妥协。

        这一举废掉世家推举尚书台草拟的名册,让宣王傅展拟的征辟名册可以发下去。

        同样,作为交换,世家可以换掉乔尚书,把尚书令换成自己的人。

        乔尚书出身寒门,身后没有世家的关系,他执掌尚书台,虽也只是在世家推举上来的人才中进行挑选。

        但乔尚书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世家选人的权力。

        换掉乔平这个尚书令的举动是皇帝对世家做出的妥协,往后世家选人便不用再受到尚书台掣肘。

        世家以后得以拿到更大的选人话语权。

        不过那也是往后的事情了。

        只要宣王傅展的征辟名册得以下发,便可解摆在周宴眼前的粮草兵马辎重调动的燃眉之急。

        但傅展问乔尚书该怎么办,周宴也只能回答,“殿下,为大局计,总要有所牺牲。”

        周宴自己也并不愿意牺牲乔尚书,不仅仅因为不忍良臣蒙冤。

        更重要的是,周宴心里放不下一个人。

        乔曦禾。

        此时只见傅展眼眶微红,盛怒而锤案,“所以为了我们拟的名册,就要一定牺牲乔尚书吗?”

        周宴见他如此,皱眉浅思了一会。

        周宴知道,傅展心中,也住着一个人。

        只是傅展与那位女子实在无缘。

        周宴都以为傅展应该早已放下她了。

        周宴见傅展还如此表现,便浅笑道,“兄长不是已经……放下乔柔嘉了吗?”

        谁曾想傅展听得此话,起身站立,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宴,以近乎怒斥的态度,对周宴说出了下面一番话:

        “周予安!你怎么能这样想!这跟乔柔嘉有何关系?乔尚书为官多年,单说人事任用,他在世家推举上的人才上尽量挑选可用之人,如履薄冰地维系着各方地平衡,独自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恪尽职守地干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么一个肱骨之臣,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阳谋所害吗?”

        周宴愣住,暗怪自己怎么竟能以己度人,忘了宣王傅展的性情。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为心上人着急。

        一时竟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语。

        周宴能接受为大局计,总要有所牺牲。

        可宣王傅展不能,他心中黑白分明。泾河水清,渭河水浊,不可混淆。

        宣王傅展并不能接受乔尚书就这样成为弃子。

        见傅展生气,周宴立刻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他起身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兄长教训得是,宴知错了。”

        见周宴认错,宣王傅展随即也接受了,“我只是着急,没有真的怪你。”

        以傅展和周宴他们二人的感情与默契,绝不至于为一时失言而真的产生争执。

        傅展既已接受了周宴的道歉,周宴也知道傅展也不会再放心上,

        为傅展,更为乔曦禾,周宴在心里理了一遍乔尚书的事情,寻找其中的突破口。

        周宴想了一会,问傅展,“今早下朝后,陛下不肯见兄长吗?”

        “对。”傅展点点头,随即补充道,“要不是父皇不肯见我,我也不会急到策马来找你。”

        这就很难办了。

        周宴皱眉叹息,他明白皇帝是铁了心要借题发挥,以此废了尚书台那份征辟名册。

        让傅展和周宴拟的那份征辟名册得以下发。

        局面明朗至此,几乎已经动无可动。

        周宴也只能问,“乔尚书现在在哪?”

        “在廷尉司。”傅展再次答道。

        廷尉司是国家刑狱重地,关押犯了罪状的王公贵族和朝廷命官的地方。

        周宴陷入深思,但如今他只想到一个办法。

        周宴对傅展道,“待会我随殿下进灵城,去廷尉司。”

        “予安,为何要到廷尉司?你有办法能见到乔尚书吗?”

        傅展显然也看清了这个局,他明白现在是见不到乔尚书的。

        周宴答道,“兄长都见不到陛下,我怎么可能见得到乔尚书呢?我们无法洗脱乔尚书罪名,只能试着保全他的性命。我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乔尚书动刑,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

        最后一句话周宴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旁人听起来也许像是玩笑话。

        但傅展能听出他是认真的。

        傅展怔住,只问道,“予安,何出此言?”

        周宴听傅展如此问,还以为傅展问的是自己在廷尉司如何保全乔尚书。

        周宴一边以手指在空气中潦草画出廷尉司的结构,一边道:

        “兄长,廷尉司的这边是关押的地方,想要对乔尚书用刑,需要将他提到这处,我只需要守在中间即可。”

        傅展叹气,“我问的是这个吗?”

        周宴明白了傅展此言乃是关切。

        关切周宴的安危。

        傅展问的是,只剩让周宴以身涉险的办法了吗?

        可是周宴想来,如今确实只剩这个方法了。

        皇帝在朝堂之上便把乔尚书下狱,又拒不见宣王傅展。

        便是铁了心地要借乔尚书这个由头,换掉世家推举上来的,尚书台草拟的那份征辟名册。

        换成宣王傅展拟的这份。

        乔尚书一定会被定罪,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钟太尉也许明日就会请旨提审乔尚书,若他狠下心来用刑,廷尉司的刑罚可能会要了乔尚书半条命。

        周宴此举,是要让钟太尉把手段放柔和些,不要动刑。

        周宴想的是,虽然他周宴人微言轻,可大家都知他与傅展私交甚笃。

        钟太尉总该给宣王傅展些面子。

        毕竟宣王傅展是皇帝的嫡长子。

        如此身份,世家并不好与宣王撕破脸。

        周宴仍带着浅浅的笑意回答傅展,以消解傅展对他以身涉险的关切。

        周宴回答的内容也回避了傅展对他涉险的担忧,只道,“我相信,只要我的态度足够坚定,钟太尉会看兄长的面子上,给我几分薄面的。”

        傅展阻拦他,自己起身欲走,“我现在就去廷尉司。既然我的面子还有用,那我亲自过去就行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予安,你不要去冒这个险。”

        周宴知道傅展是在阻止自己涉险,却也只能伸手把傅展拦下。

        会不会涉险是其次,宣王傅展如此身份,出现在廷尉司实在是莽撞了。

        钟太尉若要审问乔尚书,一定请的是皇帝的旨意。

        宣王傅展直接出现在廷尉司,便不是周宴本来的意思——以身作质,去赌钟太尉会给宣王傅展面子。

        这表露出来的意思便成了态度坚定地抗旨。

        皇帝下旨,而宣王傅展亲自去拦,不仅有违君臣父子之道。

        更有甚者,万一传出去,说皇帝与宣王父子不合。

        会导致人心动摇。

        周宴劝道,“兄长莫要着急,陛下今日既不见殿下,便也不会见钟太尉,他就是要请旨也得明日早朝了,我们时间还很充裕。而且,殿下并不适合过去廷尉司。”

        宣王傅展听他此言,立刻默契地反应过来,“予安,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确实不妥。”

        周宴见傅展还是对他显出担忧之色,便低眉浅笑,故作自得之态,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兄长放心吧,我把事情安排好了就过去。看来我确有未卜先知之才,幸好我昨天晚上熬了个通宵,把这次大军所需粮草的调度计划都拟了出来,要不现在哪里能走得开。”

        傅展看他如此故作轻松,反而更为心疼,却也明白周宴身负重任,傅展无法劝他不要太过辛苦,只能道,“予安,以后不要喝那么多浓茶,伤身。”

        周宴明白这是一句关怀,而且他其实也是无法答应的。

        但他却也对上傅展的眼睛,点头道,“好。”

        周宴又唤来副将宁子卿,告诉他自己要暂时回灵城办些事情。

        周宴要宁子卿暂代军中事务。

        周宴将手上未尽的事情一一交代了,然后一并把他昨夜拟的粮草调度计划详细讲给宁子卿听,吩咐了宁子卿务必确认能否按他的安排调度,尤其是是其中重点的郡县。

        宁子卿领了命,却还是有些迟疑。

        周宴知宁子卿第一次担此重任,难免不够自信。

        周宴便以放心和肯定的口吻对他说道,“子卿定能担此重任,这些交给你,我很放心。”

        随后周宴补充,“如果有紧急军情,就遣快马送到宣王府,我收到之后会立刻回来……如果实在紧急,就把依亭山的那个烽烟台点上。我收到信息后,便会赶来。”

        安排完一切,周宴才算真的舒了一口气。

        周宴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傅展换上,再寻了马车来,才随着傅展一起进灵城。

        沿途雨越下越大,竟成倾盆之势。

        周宴看似镇定周全,其实心中乱得很。

        自从燕国新君即位,周宴便知道自己在与燕国抢夺时间,他只有加快速度完成战事准备,抢占先机,才能有胜算。

        他身负一国的安危。

        除了八百里加急军情之外,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应该多花时间和精力的。

        忠义之士为阳谋所害,于理是该出手相助。

        但周宴扪心自问,若不是因为乔尚书是乔曦禾的父亲,任傅展怎样的态度,周宴都不会如此以身为质,去保乔尚书周全。

        事情有轻重急缓。

        乔尚书的事情,按轻重缓急计,与战事相比,当真算不得急切。

        可就算傅展今日没有赶来亭山,周宴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一定跑这一趟。

        哪怕这样的举动就是轻重不分,缓急不分,甚至也许算对错不分。

        周宴也一定会跑这一趟。

        周宴是为了乔曦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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