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大梦谁先觉
朱小满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触目所及黑漆漆的一片，身下软软的似乎是床，只有帐子交叠的缝中泄露出一点微光。她发觉身边似乎躺了个人，借着这点微光她费力的瞟了眼：青竹冠，霜色袍，侧脸的轮廓硬朗而流畅，长长的睫毛在闭着的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居然还是个熟人。
怎么可能，一定是在做梦。这个人是假的，紧贴的手心传来的温度也是假的。她安心地叹了口气，又沉沉堕入黑暗之中。
铜壶滴漏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单调的回响。向雨笙感觉自己熬过了人生中最漫长、也是最艰难的四个时辰——这期间并无一人可分担她的焦灼与担忧。所以当她看到谢韶安一撩帐子站起来时，惊喜之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算顺利。”师尊简洁地回复她探询的眼神。他抚了抚衣服上的皱褶，向外看了眼，突然拧起了长眉：“还没走？”
向雨笙明白过来他在说谁，敛容答道：“一直在外面跪着，劝不动。”
谢韶安没再说什么，拎了把竹伞走出了门。
沈思今在雨里已一动不动地跪了一日一夜。躯体早已僵硬，湿透的衣服像一副沉重的枷锁禁锢在身上，冷意顺着雨水包围全身，再一点点渗入骨子里。
犹记得出发的那一日，别人收到的是丹峰峰主亲赠的补灵丹，他收到的却是从未见过的丹药与一张纸条。本来清傲如他，本该将那含着侮辱意味的东西与纸条一并毁去的，但不知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它们昭示出了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他一开始是甚为自己的天赋而骄傲的，两大峰主都在争抢他的错觉，让他的内在心理得到了充分地满足。
然而之后的那场战斗彻底毁灭了他的幻想。众峰弟子的鲜血与死亡，尤其是介山师兄险些殒命和冯师姐的惨烈之死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自己也差点死了，还是毫无尊严、如蝼蚁一般满身泥土的死法。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这种无意义的死亡也会落在他头上，与他是不是矜贵的世家子弟，有多高的天赋都毫无关系。与此同时，丹峰弟子则无一人参加战斗，他们全部作为留守人员留了下来——总有人得保障充足的后备供应。
当时他一人独对数倍的敌人时，就发过誓再也不要让自己陷入这般绝望的境地。他生来就是应该高雅悠闲地研究炉中的黄芽白雪，而不是像个满身泥泞鲜血的粗野武夫一般在战场上搏杀。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诱惑着他:换个地方，就算一时要委于人下，也要彻底改变自己的前程。然而等他再次性命无忧时，他又迟疑了。他恐惧这种把自己前途彻底交给他人摆布的命运，但他更怕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于是他便找机会借了小师妹先试药，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是无心害她，但是现在已没人会听他解释了。
现在，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等什么，是小师妹究竟能不能醒的结果，还是他自己最终的命运？雨落如幕，他茫然的视界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既想见到，又绝不想再见到的人撑着一把伞，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他浑身战栗，因寒冷失去颜色的唇喃喃道：“师尊。”殿角飞檐下的铜铃在风雨中鸣声暗哑，这个人眉目清冷，一身霜白的道袍，衣袂上不沾半点雨星，撑着伞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那双沉静的眼中空无一物，仿佛他只是路边的石子。他深深垂首，再次带着绝望呼唤道：“师尊！”然而那个人依然没有回头，在雨幕中渐行渐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忽然多出了一片晴空，他木然转头，一把青桐纸伞遮在了他的头上，伞下是先他入师门的师姐沈思雪，他恍惚记起这个人是他的族姊。
她眼泛水光，语带哽咽：“你，你何苦做出这等、这等事来！那归性峰可是好去的地方，那长乐真君，可是好靠的大山？多少男子去了，最后不过是沦为了峰主的玩物炉鼎，你好糊涂！”
说到此处，她眼尾薄红，更怒几分：“若是一心干脆做了，倒也算了；你不该自己怯懦，又拿小师妹去顶缸！可是长了我们沈家的志气！”
他默默无语，她气出完，眼又红了，继续道：“师尊说了，你与他师徒缘份已尽，最后为着你过去叫过他一声师尊，他写了封信给言师叔，叫我送你过去。——过去以后，就和逍遥峰再无关系，以后如何，端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一直追求的结果真的到了眼前，他并未感觉如释重负，反而觉得一阵空虚。整个人摇摇欲坠，绮丽的迷梦散去，眼前仿佛横陈着一道幽暗不见底的深渊。
朱小满醒来以后，通过大师姐总算理清了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理清的结果就是她竭力躲了谢韶安。
无他，她就是觉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首先自然是她没有接受教训，在同一个坑里摔了两次，因为轻信外加贪嘴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又栽了一个跟头。
然后，她梦里的一切他自然是全看到了：她的过去，她的来处，她的世界，她心底潜藏的最想实现的愿望——回去。上次她主动提了夺舍的事，这次他该没什么不信的理由了。
她居然还让他给她跪了，她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以前的人生是不是太缺少刺激了——她干了，她干成了，她真是太踏马敢干了。
就算是为了救人，他会不会记恨这件事呢？
大师姐的态度有点奇怪的暧昧，话里话外意思是师父对她的恩情要记着，但最好不要有什么逾矩之想。
啥意思嘛！
穿进师徒文里就要搞师徒，难道穿进np文她就得开鱼塘吗？诶好像还挺刺激……话说她才和女主聊完情感问题，她还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两人之间彼此都没有什么意思，这下要真香了吗？
他对她好她晓得，有时心里也会悄悄地雀跃一下。但她可不觉得和那个老妖怪能发展出什么言情剧情来。他活的太久、太通透，即使一丝丝好感也会在他的冷静和锐利面前彻底清醒。再说她自己——自从她和那个系草没有了下文之后，此后生出的每一丝感情都得经过小心斟酌，仔细考量才能允许它探出头来，为了躲避莫须有的背叛与伤害，恨不得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将它一把收回去。
她的魂魄还困在这本书里，再把感情寄托在一个纸片人身上……算了，她终究是要想办法回去的，并不打算以身相许——很可能他也并不需要。
课是自然要翘掉的，本想干脆出门接个宗门任务躲一阵子算了，结果看看自己一穷二白的口袋——
好吧，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因没钱改变原计划……
要么，就闭个关，躲个几年，祈祷他年纪大了记性不济——这特么的可能吗？
有时她也想要不要和他说清楚，彻底坦白算了，但思来想去之后，每次只要远远地看到师尊大人的一个衣角，她就下意识地脚下生风，努力把自己跑出一道残影。
靠着眼神好使、头脑机灵外加跑的快，她成功地躲了他近一个月。
这日她帮师兄们浇灵植园顺便给阿二摘点果子，大太阳晒得她汗湿重衣，昏头胀脑。抄近路回去的时候，意外在半山腰的松树底下发现了一个温泉。
其实不用温泉，她也能动动法术把自己清理干净。但这些天一直大睁着眼睛竖着耳朵随时准备跑路，精神上格外累些，她此时忽然很想一个热水澡泡一泡。
她蹲在原地等啊等，等到金乌西坠地，月上松树稍，确定不会有人来了，才偷偷摸摸地脱下身上衣服，迅速钻进池子里泡着。
舒服啊！她满足地叹息一声，惬意地靠在池子边上。任由袅袅白雾蒸腾，就算做了个天然的蒸汽spa了。四下无人，一时高兴，她情不自禁地扯开嗓子瞎唱了几句歌。但她只敢略泡一泡，就恋恋不舍地准备上来，夜长梦多，万一有人和她想的一样就惨了。
她手指搓出一团灵火照亮，转身正要拿衣服，回头就看到衣服旁边多了一双靴子。她觉得这个配色有些眼熟，沿着靴子往上看去——哦豁，完蛋。
她维持了一个月的不败战绩，没了。
第一反应是赶快先躲进水里，后来又想衣物还在岸边放着，躲在这里何时能出的去，两厢计较的结果是她往腾腾白雾里躲了躲，战战兢兢地问：
“您，您老怎么还没休息？”
谢韶安衣冠整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是我一向沐浴的地方。”他面色有些不虞:“你这丫头，洗就洗罢，又唱哪门子歌？吵得人没法睡觉！”
感情是占了人家的窝，很好。
她忽然一念升起，不由得羞怒交加：
“就算，就算我占了你的地儿吧，你来为什么也不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唱到那句“对面的男孩看过来”的时候。”
艹！让你看你就看啊！
幸好天色已黑外加水雾蒸腾，不然清澈见底的池水将会让她无所遁形：“你你你赶快转过去，不许回头！”
谢韶安上下看了看她，嗤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她从他站的地方伸出胳膊一把把所有衣服拽进水里，就着水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古代的衣服就是他喵的麻烦，这么多带子纠缠不清……里衣和中衣两根带子脱下来的时候缠住了，她越想解开越慌张，手指像笨拙的香肠，带子像滑溜的鱼。她一着急，力气大了些，直接把里衣撕成了两半。她也顾不上什么了，乱七八糟的把外衣往身上胡乱一套，湿淋淋地真空上阵，抱着剩下的衣服就准备从另一边上岸溜走。
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悠然开口：“蛮蛮，我想要你……”正要爬上岸的她噗通一声滑倒在池子里。
“我想要你陪我去凡世一趟。”拜托，说话不要大喘气！
“对不起啊师父，徒儿最近实在是比较忙，您要不然再找别人……”
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唔，是得找个人伺候着，为师这膝盖最近一阵总觉得不太爽利，想是那日……”
“徒儿陪您去！无论天涯海角，保证伺候得妥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似的，带着几分悲愤。
他满意道：“如此甚好，明日申时一刻，山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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