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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九庄周梦蝶


踏着松软的一步一陷的厚重地毯,前来引路的是一位提着灯的年老婆婆。在梳的一丝不苟的灰白发髻旁,柔顺地垂着两只雪白的兔子耳朵。她身着灰绫宫装,眉目和善满脸笑纹,恭敬而庄重地深深一福。谢韶安合起的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量谢某多大颜面,何敢劳动白大总管亲自引路。”那婆婆柔声笑道:“谢郎说笑了,您还是像当年唤妾一声小白桃儿更亲切。”

        谢韶安长眉舒展,笑得意味深长:“——散入五湖为仙去,世间只余绝世名。想当年你小白桃儿这个绝世妖姬迷的我凌霄宫多少弟子丢了道心,抛了修行,整日一排排蹲在你花楼下伸长了脖子呆望。惹得掌门大发雷霆,嚷嚷着要除了你这红颜祸水。那时但凡闻得你出一趟街,连带半个凌霄城都要空上一空,称上一句倾城之色也不过分。如今你家主人成天硬拗的那个怪样子,只好哄一哄凡夫俗子罢了,哪能及得上你当年之万一呢。”那婆婆笑靥中带了一点娇羞之色:“谢郎尽会嘴上哄姑娘,可是听着就让人开心。”谢韶安一本正经道:“这哪里算哄,本仙君从来不打妄语。”

        那白婆婆莞尔一笑,秋水般清澈的眸子一转,眉梢眼角满含风情,惊鸿一瞥间叫人隐约窥见了一点当年的风采:“您可别再捧老婆子了,如今妾这样子,不要说是妖姬,只怕更像是个妖怪了。——两位这边请。”她伸出手拉住朱小满,那手润白柔软,毫无皱褶,宛如少女的手。她提着纱灯,一面走,一面向小满细细絮语介绍着:

        “我们白园的人都跟着主人姓白。妾名白桃夭,姑娘第一次来,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和妾说。”

        小满惊讶,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间多出的那块肉,问了一个直愣愣傻乎乎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我明明施了化形术。”谢韶安在后面笑了一声,白婆婆也温厚地笑了笑,并未回答。

        幽深曲折、高高低低的回廊连接着院落与高楼,颇有些阿房宫赋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气象。忽然眼前骤然开阔,满眼花树奇石,流水碧潭。名贵的夜明珠随意地点缀在草木山石之间,宛如无数的萤火虫在暗夜中闪烁,发出淡淡的微光。

        “……我们这里也有天字一号、地字一号等房。那些房间虽然华丽阔绰,不过都是备着宴饮聚会方便的,要说最清净雅致,最适合赏景的,还要属西楼的丙三号。”白婆婆带着他们从迷宫一般的□□小路中穿行,四周不时传来悠悠丝竹与热闹的饮乐之声。

        “主人建这白园,原意只是为了招待朋友,兼着做一个谈生意的地方。没想到靠着贵客们捧场,这园子倒是越做越大,于是除了招待熟人,也会接待一些由熟人介绍而来的宾客们……”

        小满随着她乘上了用灵石驱动的类似电梯一类的设备,从透明的观景窗向外新奇地看去,一个不留神说出了心里所想:“原来是会员制高级宾馆啊,我还以为这里是青……啊!”头上忽吃了一记扇子轻敲,她捂住脑袋回头,谢韶安拧眉训道:“莽。”小满反应过来,连忙为自己的失言道歉,白婆婆宽容道:“无妨,想是适才门口那些姐妹们太热情吓着姑娘了。我们白园做的是正经生意,自然是要有一些招待客人的女娘们。客人们若是有特殊需求,都是从外面别家接来的,我们却不做那样的黑心营生。”

        她别有深意地对小满一笑:“可别误会了谢郎,他眼界高的很,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正经入的了他的眼。带姑娘来,这也是第一次……”

        饶是谢韶安那等厚脸皮都忍不住咳了一声:“小白桃儿,胡闹够啦。”

        白婆婆掩口笑道:“老婆子多嘴。”

        丙三房几乎处在白园的最高点,从宽大的露台看下去,园中景色一览无余:主人白泽不惜花大力气在园中造出了四季景色:奇峰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与池中的六月荷花相映成趣,林中的红枫白露与灼灼桃花争艳,应该是用上了相当程度的灵力维持。如水墨画一般依势而建的飞瀑流水,在精致的楼台水榭之间环绕流泻,显得夜晚格外幽静凉爽。屋内布置也是相当地雅致不俗,那些看起来就很贵重的古董陈设让小满有些束手束脚,不敢妄动。

        最大问题就是——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小满无语了一会儿,心想这白婆婆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要不等会儿她在外面打个地铺?

        谢韶安摇着扇子看了看屏风后已经摆好的一桌精致宴席,神情似笑非笑地唤她:“蛮蛮啊。这里的所有吃食都是被加过料的,吃了会怎么样我可不保证。”小满想起那次“巧克力”丹药事件,打了个寒噤:“是!保证一样都不碰!”她那便宜师尊又提起酒壶看了看:“这个梨花酿倒是对你灵气运转滞涩有好处,喝了无妨。”

        “喝,喝酒?”小满听说这酒的好处有些心动,但又有点犹豫,万一要是喝醉了岂不是,岂不是要变成不可描述剧情?

        谢韶安像是明了她的想法,“薄酒,喝不醉。”说完自顾自拎起一壶茶,转身去露台了。

        夜色无边,露台宽阔,玉阶生凉。沿着露台的围栏种了一架夜亭草,纯白的花簇此时正是将开未开之时。花丛掩映中陈设了矮几茵席,幽微的光亮来自夜亭花的花蕊,如同身边多了点点浮动的星光。不知是何处宴席上,一丝飘渺的歌声隔着水远远地飘来,歌词依稀可辨:

        “……莲步画出云中雁,金樽映得日月光。琴瑟合鸣金角相,琵琶奏响玉琳琅。今朝有酒今朝醉,抱月揽星入梦乡。”

        小满倚靠着玉栏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谢韶安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招呼她道:“这边坐。”

        冰过的酒带着花的香气,甘甜凉爽,入喉之后却有一丝热力缓缓升上来。渐渐地丹田中也生出一股暖暖的热气烘着,甚是舒服。

        几杯酒一下肚,微醺让人忍不住有了倾诉的欲望。谢韶安仍是自顾自地喝茶,除了刚才招呼她坐下之外就一言不发。

        月色被一片薄云掩盖,夜亭花渐次开放,浮动的光点萦绕在身畔,仿佛满天星光都映在了他的眼中。此时气氛正好,小满等着他和自己说点什么,是谈心说教,还是聊聊未竟的理想或者心结,抑或诗词歌赋、童年阴影——结果他居然迟迟不说话,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开口的迹象。

        这种酒后交心的烂俗套路不是正该用起来吗大哥?你叫我坐这里就是纯赏景吗?

        小满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道:“师父,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谢韶安微微侧了脸,问:“说什么?”

        酒壮怂人胆,小满托着腮看他道:“不再批评教育下笨徒弟了?”

        “该说的都说过了,我也没有什么总是训人的爱好。”

        好吧,该来的总要来。已经在心中唱了一个月忐忑的她闷头连干了两杯酒,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我的过去你已经看到了。”

        谢韶安没有说话,算是默应了。

        “你不奇怪么,为什么你一直什么都不问?明明,明明我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谢韶安手指碰了碰她的酒壶,他表情看上去倒是很平静。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前世今生的轮回也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过去的世界也好,此间也好,安知哪边是梦中之影?我又何必深究。”

        又来了,谢式太极!总是对关键问题避而不答,用一堆玄妙听不懂的话蒙混过去。

        也许是她的失望表现的太明显,她那便宜师尊凑过来看了看她的脸:

        “蛮蛮,你在这里过的不开心?”

        “倒也不是……”她捏着空了的酒杯,望着更远处凌霄城闪烁的灯火。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来到了修仙世界,女子也能凭能力为自己挣得一片天空。若是进了宫斗文宅斗文,一辈子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深院之中,整日汲汲营营于争夺一点上位者的宠爱,恐怕她先要疯掉。

        “我有时候会想,就算是自己原先的世界,也未必能得如今这般自由。更何况,大半风雨都是师父为我挡了,若再有不满,便是不识好歹了。”

        谢韶安像是牙疼般地嘶了一声:“蛮蛮今天难得小嘴儿抹蜜,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需要为师给你兜着?”

        不要破坏气氛啊你这个死直男!

        “这么说,蛮蛮可是想通了?”

        听到这个问题,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随遇而安四个字,我现在还是做不到。我大学还没有毕业,父母还没有孝敬。我的三观在那里形成,我有朋友,有家人,有未竟的梦想和愿望。我不想丢了来处。”

        谢韶安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回眸:“可是人生总不会尽如你所愿。你舍不得家人朋友,一样可以在这里重新建立新的羁绊。年轻人总要离开家,你若在原来世界里去了他乡,也许与在这里并无不同。”

        小满怔怔了半晌,挠头道:“道理上我说不过你,但是轻易放下我也是做不到的。”

        谢韶安微笑道:“好,不说这个。希望蛮蛮总有一天能找到值得你为之留下的理由,或者能如愿找到回去的方法。”

        小满意犹未尽地晃了晃酒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一直都在说我,也聊聊你呗。”

        谢韶安眨眨眼睛,像是有些意外:“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为她洗了杯中残酒,续上了一杯热茶。“着实乏味的很,那些话本子的悲惨套子全都套不上。我自幼父母溺爱,师长纵容,同门敬服,活到现在还算得上一路顺风顺水。除了成丹的时候轻信了别人中过一回毒,眼睛变成这样的异色回不去了以外,没什么大的不合意。”

        “咦?师父也吃过轻信别人的亏?”

        “我以前比你还幼稚得多。”谢韶安手指弹一弹茶杯边缘。“你一直想尽快成熟起来,这却没有什么捷径可走。看书,悟道,行路,历劫,无非这八个字。时间一长,自然千帆阅尽,万事难惑于心了。”

        “可是你……”

        可是你看起来还是经常不快乐。你是有什么心结,还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借着酒劲,小满差点把这话脱口而出。不行不行,她今天话似乎说得太多,快要越界了。她眼睛四下乱扫,想找个话题掩盖下,却越看他手中的茶杯越眼熟,禁不住问道:“师父,这杯子……”

        谢韶安带点无奈的“你这也太迟钝了,才发现”的表情把杯子递给她看。

        梅子青的杯子釉色莹润,普普通通的式样,但是明显曾碎裂成好几块,上面用锔钉和金缮巧妙地顺着裂隙修补成了不同的形状:金缮绘出垂丝的柳树,清浅的池塘;锔钉嵌成俏立的荷叶,活泼的小鱼。杯口崩裂的一处用金仔细地镶出一朵丝缕舒展的祥云。翻转杯底,果然是她亲手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谢”字。整个杯子被这么一修反而像一件艺术品,颇为精雅可爱,逼格更上一层楼。

        她拿着杯子在手中细细地察看:“这的确是我亲手做的礼物,只可惜碎了……是谁把它修好的?”

        谢韶安一脸自得:“自然是我。”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搁在平时,真的难以想象高高在上仙气十足的仙君居然也能有这街头锔碗匠的手艺。看着手中几乎改头换面过的茶杯,她几乎可以想象他的一双手是如何将这些破掉的碎瓷妥帖地拼合起来,加上巧妙的构思与细致的耐心,把破碎的器物一点点修补完整。自己的心意被这样仔细珍重地珍惜,她的一颗心像是被热水泡着似的暖融融化成一片。

        他笑得春风拂面:“这心意倒甚得我心,所以你那笔糊涂帐为师打算给你报了。乖徒儿手伸出来。”

        小满想起那八千中品灵石的情报费,五行缺钱的心一阵激动,放下杯子乖乖把手伸过去——

        谢韶安握住她的右手,将一件东西套在了她手腕上。

        手镯?她低头看着那个银丝镯子,工艺简单,没有灵气浮动,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师尊大人道:“还等什么,滴血认主啊。”

        小满从善如流,一滴血慢慢渗入银丝之间,渐渐不见。

        她的神识像被牵引着似的,连带整个人都进入到镯子内部:

        绿草地,桃花树,小竹屋。哇这居然还是个空间!

        我终于也有挂了吗!!

        可是这里并无灵气,更没什么灵泉灵田。她推开小竹屋看看,只有两个小间,一个房间放了丹药灵石符篆,竹书架上堆了半书架的书。另一个房间是一间静室,只有一几一蒲团,空空如也。小几上放了一物,她走过去看时,原来正是她以为丢失了多时的玉如意。

        她握住那失而复得的法宝,一时间竟有些百感交集。

        原来江云湛到底是见到他了。

        她愣怔的时间有些久,空间外传来谢韶安的声音:“一个储物的芥子空间而已,怎么,欢喜呆了?”

        她心念一动,神识与本体已回归原位,手中还握着那柄小小的如意。

        谢韶安看了看她手中之物,仿佛知晓她心意,声音柔和像是在哄迷了路哭泣的孩子:“识人不明,不是你的错。前尘往事俱已了,不必再为此挂怀。”

        小满明知这如意曾经被江云湛夺走,此刻却并不想听到那人消息、以及这法宝是怎么回来的。她心思一转,忽然顿悟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师父,难道你这次带我出来,是特地想让我散心?”

        “不然呢?”谢韶安缓缓摇着扇子,眼里一片温柔的清光。他轻声道:“凌霄宫优秀弟子甚众,仅我逍遥一峰,好男儿也不少。你还小,等着你的人还有很多。”

        小满听懂他的意思,心中虽感动,沉默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师父,我修无情道,情这一字是再也不想沾了。”

        谢韶安不赞同道:“无情道不是这样修法。不先入情,历一番情劫,如何能勘得破?”

        小满喝过酒,胆气也比平日壮了几分,顺嘴回怼道:“那师父呢?师父勘破了吗?”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话实在过分,很是后悔。

        谢韶安毫不介意,一笑置之:“我么,修行都放下了,什么勘破堪不破的,都不重要了。”

        正说到这里,忽听下面远远有人出声道:“谢郎,我家主人有请。”

        谢韶安回了句:“知道了。”站起身,又对小满道:“老白这场酒,不到日上三竿想必是不能完,你自己早点休息。”

        说完向着露台走去,一眨眼就不见身影。

        师尊身形潇洒是潇洒,就是刚才越过栏杆时似乎,好像,被花枝绊了一下?

        小满探身出去看,夜色阑珊,完全不见人影。再往下看,几个侍女提着灯做惊吓状,纷纷伸手去扶:“客人,您没事吧?一个大字型的人影从地上歪歪扭扭地爬起来,忍痛摆了摆手,又向她遥遥挥了挥手,扶着腰一拐一拐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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