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落地生根
尚在五月，幼儿园老师就开始征集暑假班报名。
木沙去得早一些，两个孩子都喜欢在园内玩耍。小沙木更是不尽兴不肯归。
小沙木刚骑上一匹摇摇马，小木沙的老师走过来，问木沙：“暑假班开始报名了。你要不要给小木沙报一个。我们要学写数字了。”
木沙从岑霜那里，已经知道了。要上两个一起上，要不上一个都不上。若两个一起上学，木沙就要去上班，而最热的七八月份恰是淡季，找工作，尤其是找可以带孩子的工作也不那么容易。
何况木沙另有打算。
她只是没料到老师会亲自出面做工作，而且是距暑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
“我们条件不好，还是不上了吧。让她和她妹妹一起玩好了。”
“她多大了？”老师指着小沙木，问道。
“两岁半了。”
“那可以上托班了。不如暑假就来适应适应。暑假班是1400，要是两个都上的话，我跟园长说说，可以给你减免个三五百。”
木沙何尝不想让孩子上学呢？天热了，外出不便，只能整天圈在家里。想到卡里的钱，不出意外的话，倒也可以拿出这笔费用。只是，在外面不同家里，手上不余个千儿八百，十分可怕。
吴前一个人时，还可以欠欠房租。木沙来后，晚交过一次，就觉得十分难为情。搬家那次更是让她看透，虽然房东之后对他们格外照顾，没给他们改造的房间涨房租，基于那次认识，木沙还是记下了账目。
如果上班的话，应该能挣到这笔钱。可谁又能保证找得到合适的工作？另外，以小沙木的倔强，木沙也不放心把她交到学校里。
“我回去跟我老公商量商量吧。”木沙只得说。
回来跟吴前说起，吴前毫不迟疑：“没钱，不上了。”
虽然木沙也是这么想的，但听吴前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心里一沉。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好在，这牵扯不到正式的教育，至于老师教的那点拼音算术，木沙自信完全能胜任。
次日跟老师回了话，老师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窘迫，没再说什么。
梅雨季节过后，外套长袖可以完全告退了。木沙整理衣物，又收拾出一小包穿不了的。
照旧牵了孩子去砖厂，却发现屋门紧闭，一个人影也没有。
木沙领着孩子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经过以前女工们工作的地方，又经过一排小屋，全都安安静静的，声息皆无：他们都走了。
或许向高处，或许向低处，好歹也是个变化。木沙把衣物投到路边的垃圾桶里，也罢，给也给的惭愧，受也受的尴尬，不给不受反而干脆。谁都不能指着别人的施舍。
白天把孩子关在屋里。好在，杨姐走后，房东敌不过院子里的整体诉求和搬家考虑，找来电工，另拉了空调线，家家都装了空调。
木沙本来不想装，别人问她，也说不装。听说空调耗电，只怕装得起用不起。而且吴前又是弱身子，吹吹空调就来病。反正热的煎熬也不是没受过，过了那几天就好了。
没想到刚拉上线，邻居们还在商量要不要合伙购买，哪里买比较便宜。吴前就跑到镇上，买来一台。
“还说不装，没想到你们动作比谁都快。”面对年轻邻居的揶揄，木沙无话可说。
“大人可以忍着，小孩子怎么受得了。”吴前说。
“这不是没钱吗？”
“我多上两天班就有了。”吴前还是这样说。好像他想多上班就可以多上班似的。
连明摆着的工钱都不能全数拿到手，还说这样的话。
木沙忍住讥讽，凉风吹起来，温度降下来，看看孩子，活跃度都增了几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木沙想起三叔先装的空调。他们做客回来，吴前在火炕似的凉席上翻来覆去，感慨道：“还是有空调舒服。”
靠着空调度过酷热的下午，晚上吃完饭，很多人都会出去走走。
木沙也不例外。
吴前总是例外。
想到几年里，他带孩子外出的时间还不如当初带兰兰出去的时间多，木沙就不由得心生不满。
只是现在空闲，她也就随他去了。
把买冰棍的钱装好，多少可以应付小沙木的哭闹了。
回来时，路过杨姐家门口，小沙木就赖在地上，不肯走了。
杨姐因为孩子放假在家，想请假看孩子。老板娘便破例把机器搬了过来，反正房子就是她家的，离厂里又近。自此，杨姐就在家里工作。
在家工作方便，空闲与否就全看个人了。
因为人多事杂，弟弟不争气，孟哥也没个稳定工作，杨姐家的日子也每况愈下。说起来，倒是羡慕吴前的按部就班了。木牙也是这样。
“按月拿工钱也挺好的。虽然挣不了大钱，但是稳定。我也想叫你姐夫在附近找个活干，可他自由惯了，总不肯拿死钱。的确，好的时候，他干一个月就可能顶别人干半年，可现在大不如前了。最近这几年，都没挣到钱。孩子大了，我想帮衬点吧，钱没挣到，反而累出了毛病。现在连走路都走不了了，整天在硬板床上躺着。”
顿了顿，木牙又说：“当初不听妈妈的话，嫁这么远。现在我可是后悔了，别说帮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也一样，比我嫁得还穷。你后不后悔哟？”
木沙也不知道。虽然免不了怨恨，可认真想起来，这跟远嫁不远嫁关系不大。如果所嫁不是自己心仪的，即使免了太穷的烦恼，也不会快乐到哪里去吧。
“没什么后悔的。要像木叶那样，稳定是稳定，我也不喜欢。”
“唉，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过，你千万别回老家。等有了钱，不行，你就去妈妈那边买房子。等梁进他们上了大学，我就去那边找班上，生活在那边算了。这里实在烦透了。”
木沙不置可否，买房，多么遥远。回去，绝不可能。
杨姐他们倒是买了房子，可费尽周折，房产证还没到手。而且看来，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有一套远在异乡的房子而有什么好转。
木沙还想把小沙木拽回来，可是杨姐已经听到声音，来院里叫她们。
一进屋子，两个孩子就乱了套。小沙木到处乱蹿，这跑跑，那看看，像侦察环境似的。
木沙怕她惹出麻烦，在后面紧跟着。
杨姐赶忙往外拿水果，又往两个孩子手里各塞了一瓶牛奶。
跑够了，有的吃喝，小沙木看着动画片才算老实点。大人才可以说上几句话。
木沙说起砖厂。
“这不是四处查环保吗？村里嫌砖厂污染严重，把它关了。听我老公说，迁到别处去了。我也不清楚。”
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时间，已近八点。木沙怕妨碍她们洗澡，便叫孩子回去。
有吃有喝有动画片看，两个娃娃都不肯走。木沙只得以冰棍引诱，带她们离开。
走到近家门的巷子拐角，迎面撞见吴前。
“你们去哪里了？天晚了还不知道回家。”
“去杨姐家了。孩子不肯走，多玩了一会儿。”
“玩什么玩。还带着两个孩子，天黑了，外面多危险，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说着，甩了木沙一巴掌。
说是甩了一巴掌，实际上只是手掌轻轻擦过，一点都不疼。
木沙捂着脸，彻底呆住了。
“还发什么愣，走呀。这么晚不见你们回来，不知道我会担心吗？”说着，吴前抱起小沙木，牵着小木沙往前走了。
木沙机械地跟在后面，还没回过神来。随着脚步的迈动，思绪的洪闸敞开了。
他们的，你不肯带孩子出来，我带孩子出来走走有错吗？你他妈的有同事亲戚朋友，我有什么？我就杨姐这一个对我好的人，难得去她家走走，说说话就有错啦？
八点不到，你就担心。哪次出门，你不是十点过后才回来？喝得醉熏熏的，吐了还得老娘来收拾。我不想早点回啊，孩子不听话，你不知道啊？孩子多难带，你知道吗？还他妈的说危险，除了上班，修修东西，这个家里你还管过什么？孩子是谁带大的，我就那么不靠谱吗？结婚这么些年，生孩子住院都怎么叫你照顾，给你惹了多少麻烦，敢说我？
还打我？我他娘的长这么大，谁他妈的打过我的脸？就是因为和你结婚，给你生孩子，嫁到那么个鬼地方，上户口都成了问题，被别人打了，你不护着也就罢了，今天，你倒真动手打我了？活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和屈辱还不如结婚后这几年受得多。不心疼也就罢了，还打我？
一路胡乱想着，胸中憋闷，回家坐到凳子上，听吴前教训孩子，以后晚上不要乱跑。
想要大喊大叫，想要发疯，然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无法再在屋里待下去。再待一秒，整个人都要爆炸开来。
木沙走出门来，向路上走去。
思绪翻涌，想起了很多，挨挨挤挤的，团团乱乱，从心上碾压过去。
她沿着县道一路朝前走去。这是吴前麻将桌厂上班时所走的路线，她找房子时也沿着这条路走到很远的地方。
车子少了，人迹更渺。木沙走过那些工厂，走过路边的峭壁，不停地往前走着。她想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重新走入未知。然而，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带身份证，没带孩子，她哪里也不能去。
眼前红绿灯闪烁，再往前走，还有很长一段路，前面有医院，她生两个孩子的地方。再前面，更远的地方，有火车站。再再远的地方有什么呢？去了之后有她自己。然而，这样的一个自己，带到哪里，又有什么可骄傲安心的呢？
活该挨打。各种形式的挨打，不是早已经受过了吗？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木沙走上斑马线。她想过自己或吴前被车子撞死，若白白被撞死，活着的人和两个孩子会怎样。若得到一笔赔偿，活着的人和两个孩子又怎样。
不管有钱没钱，木沙不肯撒手孩子。让吴前去死，这想法多么可怕。不不，婚姻是错误，人却无大过。不爱，也不该去恨。
回去吧，继续消磨，要么所欠越积越多，要么有清偿一日，绝不能以诅咒的死和无能为力的走来画这个句号。
木沙往回走，心里开始清明起来。她还是想不出那一巴掌因何而起，莫非是吴前开的玩笑，还是他心智混乱，鬼使神差？
没有爱情，这是无疑的答案。恩情也在日渐变质，这也是可以感觉得到的。
孩子和良知，维系着可怜的关系。回去吧，既然有恩报恩，有仇，就交给忘却吧。
天已很晚了，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可能是夜跑的，木沙却突然心里发毛，有些害怕。
暗嘲自己荒谬可笑，可还是忍不住跑起来。
经此一跑，木沙意识到，自杀一词算是至此自杀了。别说自杀，就是错误也不想多犯了。结婚生子，就让一生的错误到此终止，以后的日子，能把这个错误纠正就算死而无憾了。
自此不能任飞去，落地生根，孩子落地，生的却是木沙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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