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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再见宋平


  她住的地方就在工厂外面的一栋楼里。

  路没有修好,可楼房却是新的。

  她住着五楼。

  搬来的那天,三轮车把她的桌子、衣服、水壶、书籍、被褥、凉席、洗漱用品一股脑儿卸在防盗门的后面。

  她多给了司机十块钱,由他帮着把桌子搬到五楼。电脑,最大的一笔财产,装在包里,一同上去,锁了门。总觉得没有多少东西,可还是走了四五趟才把所有东西顺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尽管累得气喘吁吁,还得振作精神,把东西放到各自的位置上。

  房间是一个不大却又不小的单间,里面一个推拉门,外面连着一个小阳台,左手卫生间,右手小厨房。

  屋里,有一张不错的木床,床边一个矮几。

  房间很新,很干净。房租一个月三百五,压一付一,有点贵,可木沙喜欢。

  经此一折腾,身上的钱没了,卡里又请了五百出来。可既然工作已经落定,心里就不慌。在吃穿上,她本无所谓。一个衬心如意的新房间,满可以作为一个新的开始。

  现在,她躺在床上,一天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新的开始,刚开始就要结束。是的,厂里没有人发话,叫她滚蛋,在外面租房确有好处,滚蛋时不必再加一层“卷铺盖”的羞辱。

  饭卡也还没被收回去。她没脸花人家的钱在人家的食堂里吃一顿饭。

  为什么,为什么连最简单的工作都做不来呢?

  她戴着隐形眼镜,眼睛不瞎。她的心态也很正,不然怎能沉住气,连着二十四个小时重复一个动作。

  在一个工厂里,她所能做的不过如此。为什么还是不行?天生的手残无用吗?

  最无耻的路被拒绝,最平凡的路走不通。莫非天下之大,竟没有一条是可以接纳她的吗?

  她想到死。在此处服毒,不能。她可以死,不该把这个好房间也推下水,蒙上死的阴影。

  去跳海,去珠海跳海?她忽然想到,要是被冲到澳门什么的,被人救起,人生也许又会不一样。可又明白,那不可能。跳海必死。

  若尸体就此沉下去也就算了,要是被水冲上岸,又得费人一番麻烦。

  人活着,要身份证。死了呢?要如何处置?要不要带着身份证?母亲会不会得到消息?得到消息她会怎样?

  竟没有个好死法。顶好是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大山或者大漠,挖好坑,吃好安眠药,趁着最后一点意识,弄点沙土把自己盖好。再做一个梦,梦到了另一个世界,人也跟着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是最好。可自己的这双腿,身上的这点钱,能把自己送到哪里呢?人迹罕至?真跟一步登天相见难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明白,自己是不想死。想死,只是想忘记,想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然而,即使真能重新开始,她必然还是她,什么样的外部条件可以把废物变成有用、把颓丧变为积极呢?

  她是她,她不想是她,她又想成为那个她,她还没迎来最终的完成。她不想就此画上最后的句号。

  可是,眼下,是句号还是逗号,明天该如何继续,她不知道。就连晚上七点要不要去上晚班,要不要把人家的饭卡还回去,她也不知道。

  顺着饭卡,她又想,那两百块钱,不知道是老板真拿着两百块钱给了食堂工作人员,还是只是一个命令,叫他们往卡里输进这个数字。

  如果是前者,老板就白白地丢了两百块钱,如果是后者,他们损失的或许只是一张卡。

  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她不想去还这张卡了,不想由此产生一连串无法答对的疑问。

  她又觉得,自己或许也是一个数字,一个别人不真给,又不用的数字。肉体就是她的卡。现在,卡既然无用,里面的数字也跟着失去了意义。

  里面胡思乱想,时而呆呆愣愣,时而半梦半醒,外面的天再次黑下去。

  厂里打来电话,说现在的工作不行的话,可以再试试别的工种。

  绝望尚且可以承受,如果连次叠加,木沙失了尝试的勇气。

  下一个天亮是无疑的,下一个选择在哪里?

  母子连心,不知能否确证。事实上,真的是木母,在晚上九点来钟打来电话。

  “在外面混不下去你就回来吧。”

  木沙真有点怀疑木母打错了电话,可之前自己已经发言,之后,她说的话又直指木沙,“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独自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木沙握着手机,流下泪来。

  自己又有了退路。回家。

  她可以睡着了。

  本来,压金说了住不够半年不退。木沙不便去求情。收拾东西的时候,正看见有人来找房子。木沙与他们商量,把房子转租出去,只要三百,一应东西,除了电脑,全都不要。

  一个男孩子看起来动了心。去找房东商量,房东急了,答应退木沙压金,租金可是概不退还,里面一应东西,当然也不折价。

  两天去了三百五,堪比住宾馆。可是其中的希望与绝望,绝望与希望,又岂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又可以重新出发了。

  饭卡拿在手里,有些犹豫。先放在几上,随后还是连着被褥抱下楼去。

  拔网线之前,看了一眼QQ。看见几天前宋平的留言:我快结婚了,想在结婚前再见你一面。

  有人愿意见她,是她的安慰。虽说不见得合适,不见得喜欢。木沙答应了。

  现在可是觉出饿了。去工厂附近的小吃摊买了一份炒面吃下,看着旁边的超市,觉得该给宋平带份礼物。七百块,没钱还。还是没真心想还,不然也能还上的。唉,不管怎么说吧,是最后一面了,多少回报点真诚。

  钱不多,选择不多,也不会选择。看来看去,最后给他选了个四十五块的电动剃须刀。

  离了广东。谁也不能保证些什么,影影绰绰的,还是能感觉一些鄙夷和嘲讽。

  她下了火车,大白的天。宋平还没来。她看见路边有卖凉皮的,过去吃了一碗。

  真难吃,不必寄希望于回头客,就这样敷衍了事。

  宋平来了。白天的他突然出现在眼前,憨憨地笑着,叫人不欢喜。他似乎胖了一些,又似乎没变。

  本意回报真诚,可木沙却觉出自己的敷衍。

  有时候,她是会想着别人的意思,把自己变成不堪的玩物。

  宋平还是老毛病。他的怯因为刻意隐藏反而愈加明显。

  木沙去了趟厕所,回来,发现屋里没了人。往前面走了几步,发现宋平正立在一堆脏床单旁边,把换下的往堆里藏。看见木沙,尴尬地笑笑,“单子要是报废了,要赔三十块钱。”

  木沙感觉眼睛有些涩,鼻子有些酸。她说:“没关系。要真赔,我来付钱好了。”

  “我就是不想赔,一床破床单哪要三十块钱。”

  木沙觉出些糊涂,他肯一下子给自己七百块,却在这里失了大方与诚实。

  “好了。”宋平把扒拉乱了的布堆正了正,“回去吧。”

  他们回到屋里,木沙坐在床边,抚着换好的床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你那个……不打算去看看吗?”

  “啊,什么?”宋平有些没听明白似的,“没关系,小毛病。”他明白了。明白地又表示出另一层的不明白。

  没关系,小毛病。讳疾忌医,木沙懂得。她不禁想到他的妻子,他,也要这样对她解释吗?在结婚后。那时,他或许不得不寻求解决之道了吧。

  “你什么时候结婚?定了吗?”

  “三月二十二。”

  “农历?”

  “阳历。”

  “就在下个月?”

  “对,还有整一个月。”

  木沙不说话了。恭喜、送礼、祝福,全不是味儿。

  “我妈给看的媳妇。我不该再叫你来。可我没忍住。我想着结婚后再不能见你了,就给你留了言。你几天没回,我以为没戏了。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

  木沙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两个算什么呢?照他的说法,倒像是要劳燕分飞的情人似的。

  朋友吧。木沙从包里掏出给他买的剃须刀。“喏,给你的礼物。”

  宋平接过来,兴奋得两眼放光:“嗬,你还给我买礼物了。”打开拿出来看了看,“电动剃须刀。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我最喜欢刮胡子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合适。他的兴奋也有些过了头。

  宋平把东西又放回盒子里:“谢谢你啊,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实在是太珍贵了。”

  一席话说得木沙讪讪的。她真想把那台笔记本也一同送给他。可那不知是几手货,拿不出手。而且给他,他也未必要。即使要了,又怕引出又一轮的礼尚往来。罢了。

  是的,礼物不珍贵,或许,收礼物这件事是可珍贵的。不起眼如他们,是不好想象收到异性的礼物的。

  宋平把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到一边,有些羞愧似的,“你瞧,你送我礼物,我却什么也没给你准备。起先,我想着给你点钱的。可我要结婚,发了工资就全被我妈扣下了。不瞒你说,就是这六十块的房钱都是从我朋友那拿的。”

  “我来又不是朝你要钱的。何况,我已经不念书了,花不了多少钱。”妈妈的乖孩子,跟自己是多么不同啊。

  “本来,我该把那七百块还你的。可我……”

  一是不知怎么说好,二是宋平直接截了她的话:“你可千万别这样说。这不是打我嘴巴吗?我高兴,我愿意给你。别说七百,就是一千七百,我也不后悔。”

  如果自己高兴,也愿意给谁那么些钱,不后悔。可作为受方,木沙有些不好交待。他们都是极俭省的人,自己可以糟践,可是,不该糟践别人的钱。然而事到如此,也就流于口头了。

  第二天宋平把木沙送到车站。

  “我就先回去了。在外面待这一晚,就得找一番借口。以后再见不着了。嗯,不知道说什么好。”宋平挠挠后脑勺,“先前照的照片没能洗出来。你送我的礼物我会好好保存的。嗯,就这样吧。我回去了。你,一路顺风。”

  木沙看着他骑上摩托车,消失在路上。抬头,看看这城市,低头看看这街道。这不是心中的地方,尽管宋平要在这里结婚,许多的人在这里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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