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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一剪梅


  草坡之上微风轻拂,把催熟了的青草味散发在踏青会众间,人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个个精神爽利的围观成一个圈,这中间摆着一张回纹红梨平脚文案,两角侍候书童,他们备齐纸墨,又在案头点上一尊餮兽香炉,檀烟袅袅回旋至空,散发开来,令众人神清气明许多。

  待笔头在墨水里润透后,苏进挽着袖子将这支香树笔提了起来,唰唰唰的在雪浪纸上留下三个大字。

  一剪梅。

  有名望的老儒这时候被请到了最上头,位在苏进手边,当看到苏进起手书下的这三个字后,陡然间是脸色一变,不过这种心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暗暗的……对于这书生是多了两分关注。

  当然,大部分人并没有看到书生所写,他们的心思都在李清照身上。而李清照在报了词牌名后,却揶揄似得回头望了眼他,脸上浅浅的酒窝起来,饶是把旁边一些盯着她猛看的少爷衙内们美的直流口水。

  她挽了个袖花,将斓衫袖子叠起来,露出藕白的芊手,说话。

  “这阙一剪梅乃是清照为闺友曾氏所感,或然不和今日踏青之景,但总归是心意所至,大家可切勿计较。”她这话倒是说得灵巧,在有心人听来,这分明是早早的给在场的诸多书生下了台阶,可以想象……以她的才学名声,若是填应景词,怕是其后无人愿上去顶她的后位,那对主家而言那场面可就难看了。

  所以在李清照这么说辞后。王震倒也是微微颔首,这女娃虽然年岁不大,倒也是人情世故通达。难得难得……他心里碎叨了几句,而旁边的文案前的苏进已经敛袖下笔了……

  少女清亮的声音这时候随着词阙而柔化下来。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她声音才刚落下一个节拍,在旁围观的石崇赶紧扒出人群鼓掌,“好词!!”、“李家娘子当真我大宋第一才女!!”结果在旁边一种文人鄙夷的目光下缩着脖子退了回去,即便是他是富二代。在这时候也不能坏了规矩。

  人群因为他而稍稍嬉笑了阵儿,而后就静了下来,有心人开始反复的咀嚼了词句。结果都是纷纷点头:虽是闺中词,但能炼词到这种程度也是极为不易,简单的几句,就把那种朦胧的意境勾勒了个大概。就凭这点。她才女的名声就铁定坐实了。

  此时执笔于案的苏进难得一愕,这首词不是写给赵明诚的么,他想着呢……还把目光瞄向人群里那自称赵明诚的太学生,见他如今还是面色稚嫩的小子,摇头笑了笑,也不去计较这些了。执正笔,在身边围观的老儒眼下书笔而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他写的极快,可手底下的字体却保持着圆润的富贵感。没有那些棱棱角角的尖锐,看得人甚是舒服,就连那几个大儒也不断笃定下来,互相点头示意。

  草坡上的踏青会如今都安静了下来,秋千、纸鸢这时候都歇了下来,人们的脚步声很轻,慢慢的向宴会中心靠拢而去,人群里只有细碎的交论声,把诗词从最里头一层层的传递出来,在没有新闻播报的时代下,也就是这样口耳相传了。

  碧蓝的苍穹上,又是一队整齐划一的雁群从南边归来,穿梭在云层中,随着明媚的春光起伏翱翔。

  “下一句呢?”

  “来了来了,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人群里都是极为自觉得到把声音压低,耳畔也唯有风声与河湾溪水的淙淙声。

  当这第二句传来,这些围观的人中就有了异样的情绪出来。

  柴梓他们几个在外围,见抢不过其他人,就索性呆在原席上安安分分的吃酒聊天,这时候见下一句诗词传了过来,倒也是停下来手上的筷箸,反复沉吟了几句后,才略有感慨之色。

  “真是好意境,深闺词能到如此地步也就只有她了……”萧琦略有唏嘘,但旁边的吕槊却有异样的神色浮现。

  “子俊,看看你头上。”他有些脸色有些凝重。

  而萧琦顺着好友的视线望上去,见空中飘飞着山野黄菊,而在漫天的花叶上,一队大雁正北归而来,瞬时间……他面色也有些变,等前头熙熙攘攘的又一句传来时,他们俩是真个手心出汗了。

  “下一句是……”旁边有人说话。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旁边的柴梓不懂诗文,见两个好友面色出奇的凝重,不由得问道:“你们俩是怎么了?这首词有这么好吗?”

  “何止是好~~”吕槊怔怔的望着一朵朵野山菊飘落在河面上,而后顺着河水飘远而去,神情复杂。萧琦亦是此般神色,嗫嚅了半天嘴唇才干巴巴的说。

  “居然…居然是现作的。”

  ……

  这个信号很快在人群中炸开,一个个恍然大悟后的震惊乍现在脸上。现作诗词也就罢了,但是居然能圆润到这种程度,怕是在场一些自诩文坛先辈的老家伙们也要头冒冷汗。

  “阮老……以为如何?”

  “这……不好说啊,再看看吧。”

  苏进边上是那一群赋闲在家的老学士,作为最先几个接触到诗词的,如今已经不知道该做如何的表情了……这女娃子,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也要现作?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当真把那深闺词给说绝了……

  封宜奴第一次在现场看这京师的大才女作词,心中也是五味陈杂起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真是把男女间的情爱描写的再恰当不过,传闻这李家女郎从未涉世情爱,居然能从旁观者的角度把情爱理解的如此透彻和量化。说句奇女子……可真是丝毫不为过。

  她的想法基本上也是代表了场中那些青楼女伶的想法: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是多么精致而又真挚的词句,就像是手心里的瑰宝一般易碎,可却偏偏击中了她们内心那处软肋。

  “妙极了妙极了,姐姐你说怎么样?”慎伊儿拍手称好,连摇着李师师的手臂求认同。师师的目光从场中李清照身上收回来。嘴里亦是轻吟了几遍,饶是找不出任何瑕疵与斧凿的痕迹……

  她身在苏进身边,望着苏进笔下那从未见过的醇美字体。忽然觉得也只有这种富贵圆润之气的书法才能配得上这等绝妙的好诗词,原本还以为那李家女郎是为了揶揄苏进才说她书法鄙陋、要苏进代笔,但看现在的情况,怕或多或少还真有这方面的考虑。

  这人……

  她望着苏进执笔泼墨时那认真的侧脸。喃喃着嘴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而这时,场中的李清照莲步轻移,腰肢纤细的她此时走路的姿态甚是好看,再加上那书墨气的光环加持,便显得整个人变得圣洁起来。

  “德甫为何看的如此痴迷?”李迥见好友此时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堂妹看,自然是趁机一顿调笑上去,

  “也不知当初谁说的看不上我李家才女,现在可是悔了?”他嘿嘿的笑。其实就是为了看这个平时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的笑话,而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对方的脸面确实有些薄。

  “咳——”赵明诚赶紧把目光从少女的身上撤了回来。镇了一下心绪,“裕丰休要赖我,明诚何时有说的看不上李家娘子?”

  “那就是看上我堂妹喽?”

  “你!”他怎么说都不是,索性便扭过脑袋不与这损友争辩了。

  而这时,场内的李清照挽起裙裾原地笃了一步,在现场众人秉着呼吸的目光下将最后一句念出……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她顿了好许,略有些感慨的正要结尾时,文案边有极轻的旁声和着说……

  “却上心头。”

  ……

  ……

  李清照每出一句都要停顿较长时间,但每句出来却是较快语速,这使得替她执笔的苏进也是这般的书写节奏,她念着、苏进也跟着写着,旁边也有人帮着将诗词一层一层的传递出去,可这一直配合算是默契的两人,却在最后一环上出了些许差池,是的,比较严重的差池,就像是急弯上的急刹车,已经为时已晚了……

  这……

  众人都愣了一愣,人家都还没念出来呢,怎么案边就有传声出来了?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哎?还真是般配的一句对仗……

  围观的情绪从未如此的丰富过,从一开始的愕然,到接下来的迷茫,再然后是惊讶,之后陷入较长一段时间的震惊……

  最后呢…

  变成了沉寂,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沉寂。

  太多的人的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望过去,尤其是苏进身边那几人,阮闵这老头张了半天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苏进在下完笔后就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他望了望前头的李才女,只见她也正好投过来极为诧异的目光,还带着些许不解在里头,应该是想问“你这坏人做的什么事,怎么可以抢我大才女的风头!”

  好吧,这只是他自嘲般的想法,不过也很难说对面没有这种埋怨的心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论是从句式的工整角度看、还是从词意的契合程度看,都是摆了明的、独此一号的下句对仗,在场中人挤破了脑袋去想,但也不得不承认……

  这是唯一,并且绝无仅有的天然好句,真是把那种婉转哀怨的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只能说,绝了!

  可是眼下这种冷场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尴尬不已,尤其是那几个围观在苏进旁边欣赏书法的老头,那种溢于言表的震惊布满脸面。他们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书生流畅自如的把这“却上心头”接上,那种自然、那种理所当然的笔势,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

  要知道这可不是他作的词。可居然能在须臾之间接上这么一句鬼斧神工的对词,这得需要多深的功底才能做到?越是词宗大家,就越是明白内中的艰难。

  “此子实在是……”毛滂深皱眉头,与身边的几个老儒交换了一下意见后,俱是认同般的点了点头,其实这也算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在看到这苏进纸面上的书法后,他们就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对于苏进如此惊人的“壮举”。倒觉得有了一份理所当然在里头。

  只是旁观众人多是难言的不解,他们把目光投向场中的李清照……

  插人诗词是极不德雅的行径,可问题是对方衔接上去的这句又完美的让人无可指责,所以这明显就会让制词者下不了台了。所以围观的众人开始小声的议论起来。都笃定了这李家的才女会有拂袖而去的愤慨。但是……现实却来了个直挺挺的大转弯,人家居然主动微笑着上前与那一品斋的书生说笑。

  “清照原本还斟酌着最后一句落词,不想苏郎君倒是已有佳句得手,嗯……”她还看似沉吟着考校诗词的优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嗯,委实是天然的好句式,那清照可就要拿来用了。苏郎君可不许吝啬咯。”其实她当时心里想的也是这句,所以内心那种震惊可想而知。只是眼下不是做惊讶表情的时候,镇定下来,把事情处理好才是正经。

  李才女说的俏皮而又可爱,在旁人听上去,仿佛真的是一笑而过的事情,但那些诗词文人可不这么认为,自己的诗词被他人染指,就像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却跟了他人姓一般,这如何能让人开心的起来?而且这真的是一首妙到极点的词作,或许能流传后世也说不准,可如今被别人这么横插了一笔,那种郁闷的心情几乎能让人上去把对方咬死。

  但这件事情倒还真不能怨到苏进头上,这人可不喜欢把一些麻烦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更别说闲着淡腾的去抢小女娃的风头。至于眼下发生了这么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只能怪他对这首词阙太熟悉了,不敢说倒背如流,但顺畅的默写下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所以他可一直都是在那儿跟着李清照的叙述节奏做着默写工作,只是到了最后一笔时确实有些松懈了,一下……就把词句淌了过去。

  尴尬,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而且烂摊子还得小姑娘来收拾,对于他而言,怎么看都觉得别捏,正当要说几句场面话时,旁边会看眼色的封宜奴却是适时的出来解围了。

  “李家娘子虽是这么说,但苏郎君终归是草率了,所以以宜奴来看……”她温婉的几步到了苏进面前,看了眼苏进后,而后又转过身去,“倒不如苏郎君现场为这阙一剪梅制一曲新调,我想苏郎君早就继承了老先生的衣钵,对于这词牌唱法必是熟知深捻,大家以为此提议如何?”在旁边看到苏进那曼妙生花的书法后,那种震惊早就让她怀疑那些曲谱是否是苏进托名其父所作,再加上刚才这句鬼斧神工的接句后,更是让她笃定了这种想法,所以此下才会提出这种大胆的建议来。

  封宜奴出来调停,王修作为宴会的操持者自然也要出来说话,“封姑娘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且不知苏郎君是何看法?”

  底下所有人的目光这时候都聚集到苏进身上,封宜奴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人家才女不计较,但他可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只是……这确实有些为难人,现场改编一个已经成熟的词牌唱法,这如何可能?所以即便有些人同意封宜奴的提议,也只是以沉默来表示认同,倒也不会真个去逼迫什么。但是……总归有些不太和谐、或者说必定会出现的一些落井下石的人。

  “苏郎君的一品斋在京师声名如鸿,又与李家娘子交好甚笃,岂能是泛泛之辈,吾等愿等着苏郎君的大作出来。”这个不用多说,李才女的拥簇。

  “适才听闻师师姑娘说其与苏郎君乃是发小邻里,正所谓近朱者赤,以师师姑娘六艺皆通的才技来说,想来苏郎君必是深藏渊学,今儿踏青,苏郎君可莫要藏私啊~~”明显的,师师姑娘的拥护。

  比较糟糕的是,随着这些人的叫嚣,围观的人群的议论也焦躁起来。

  压力。

  沉重的压力如浪潮般压了过来。

  这些人群里,披戴严谨的许份并没有与那些老儒一般的围观在苏进身边观摩书法,反而是远远的落在后头,虽然李才女的诗词惊艳到连他都要拜服,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人。

  望过去。

  居然见到她前所未有的忧色,虽然只是从她脸上一闪而过,但却被极有心的他捕捉到了。他不禁握实了拳,丝绸的衣袖在这时被连带着皱卷起来。

  这人究竟是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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