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三人行
当着外人的面，却要这样叫。瑾言的脸上升腾起一抹烟霞，羞涩地福了福身：“陛下。”
萧元慎从假山洞里径直穿过来，似乎这才看到萧元恒，叫道：“世子也在。”
萧元恒退后几步，躬身道：“陛下。”
萧元慎随意地摆了摆手，叫了声免礼，转而将莲花送入瑾言跟前：“瞧，我采的，好多支呢！其他的叫李景耀拿去分给了命妇们，单留了这枝白的给你。”
瑾言困惑：“为何单留一枝白的给我？”
“素雅。你房里也没别的摆件，插一枝这个雅致，跟你的绿帐子相称。”萧元慎递给瑾言，又想起她过后还要去看射柳，觉得不便，笑道，“是我疏忽了，兴冲冲跑过来，却忘了你过后还有事，你先拿着，待会儿我们到母后跟前，叫人先放在瓶子里养一养。”
瑾言挂着浅浅的笑接过来，心里很欢喜，却不好当着萧元恒的面表露，目光流转，瞥了一眼身侧的人，含蓄地道了谢。
那是只属于萧元慎和瑾言之间的默契，旁人插不进去。萧元恒的心被这一瞥狠狠刺痛了一下，不由更关注起了皇帝，甚至暗暗将自己和他比较起来。他从前是看不起这个表弟的，不过就是靠着血统上位的毛孩子，然而今年个头抽得却很快，已经快要超过自己。
他像烈阳似的站在自己跟前，让自己彻底沦为了影子。但是萧元恒并不甘心，按理他应该回避这样的场面，直接告退，但是他却固执地选择不解风情，甚至不曾去夸赞，而是转开话题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莲花倒是很像泸沽湖上的水性杨花，真挚热烈。”
萧元慎哦了一声，好奇：“水性杨花？这名字倒是奇怪，你们那里的？”
萧元恒点头道是，含笑道：“从前还跟穆楚蜜说过，等长大了要一起泛舟泸沽湖，不过都是戏言了。我这身体……”他转而沉重地咳嗽了起来，近乎上气不接下气，瑾言忙上前轻轻虚扶住他，为他轻轻抚着背
萧元慎促了促眉，这云南王世子怎么每回都一副快死了的样子，他唤了一声：“严如水，快把太医请过来，给世子爷瞧一瞧。”
但瑾言依旧稳稳地扶住萧元恒，满眼都是关切。严如水带着人就近将萧元恒安置在了广寒殿，瑾言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他们是同乡，十岁那年她来帝京，认识的头一个朋友就是萧元恒。萧元恒这次进宫，带了一个仆役侍候，看着年纪小，也不稳当。
射柳就要开始，萧元慎换了箭衣，转而问瑾言：“你不走？”
瑾言道：“陛下先去吧，臣在这里等太医过来，若是把世子爷一个人留在这里，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萧元慎肃了脸，看着外头一众内监，嗤笑了一声：“怎么，这些人都不算人了？”说着调过头就走了。
瑾言有些错愕，听得出他话里还带了点气，有些茫然，回想了方才的闲聊，全然没半点问题，怎么说恼就恼了呢？
萧元慎疾步于前，带了点恼怒。他沉思着，终于忍不住问小跑着追随自己的严如水：“朕记得，你说过宫里流传过他们俩的事儿？”
严如水低头思忖，想起来之前自己顺带着嘴说过，暗暗懊悔，不成想倒让萧元慎记挂住了。他赶忙解释道：
“那也都是流言罢了，您想世子爷病弱，平时除了参禅礼佛，都不怎么出门的。虽然，瑾言姑娘和世子爷都在云南长大，瑾言姑娘入宫伴读时，世子爷待她如同亲妹妹，先帝爷给世子爷议亲时，曾经想过要把瑾言姑娘许给他。”
“这事朕怎么没听说过？”
“万岁爷，那时候您才八九岁，每天都在演武场骑马射箭，哪里关心这些。况且先帝爷只是提了一嘴，两家都不同意，只得作罢。”
“既然感情甚笃，为何都不同意？”
严如水谄媚地笑笑，“当时，世子爷这边说了，他身体多病，恐怕日后不久于人世，不愿意连累瑾言姑娘，陈阁老那边则说姑娘年纪还小，留在身边再养几年，舍不得嫁人。”
萧元慎已经明白过来，父皇只是借这桩婚事试探二人。可是萧元恒对瑾言未必不存那样的心思，他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到萧元恒话语里隐藏起来的较量。而瑾言呢，她对萧元恒的关心也并非是虚情假意，他知道去在意一个病人，实在幼稚，可无法控制地在意。
萧元恒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下来，瑾言为他沏好了热茶，扶着他喝下去。她服侍自己的时候很有耐心，一双眼睛凝睇着，只有自己，再没有旁人。萧元恒很安心，他好像总能在这个人的注视下平静下来。
“吓到你了吧？”他舔了舔唇，气若游丝，“是请的御药房的太医来看么？”
瑾言并不清楚这些：“这我倒不大晓得，御药房离这里近，大约是找那里坐班的太医。”
萧元恒松了口气，这就好。御药房里的人都被他拿捏住了把柄，这一窝子人狼狈为奸，偷盗宫中草药，以假乱真，偷梁换柱，转手将这些珍贵药物在市场上换了真金白银，都是医术不十分精湛的太医，所以敏怀先太子药不对症不说，便是后来被自己换了慢性毒药这件事也无人敢问津。
然而出现的却并不是御药房的太医，而是一位女医。瑾言认出来，倒是一位熟面孔，正是自己在宫中被迷晕时，为自己诊治的人。她的心安定下来，才要说话，却注意到这位女医的腰牌上刻着御药房的字样，难不成她换了所属的衙门？
萧元恒见她眼生，狐疑问道：“御药房竟也有女医了吗？”
女医不慌不忙见了礼，为他请脉，一面道：“小臣是前不久调到御药房的，因天气炎热，怕太后娘娘和诸位夫人中暑，随行在侧，就近过来的。”
瑾言解释道：“世子爷不必疑虑，这位女医曾经救助过我，医术不比外面那些太医差。”
萧元恒按捺住心头的疑虑，只能伸出手来由女医诊脉。女医顿了顿，忖度着说：“无妨，世子爷只是喘疾犯了，去御药房抓药也是一样。”
她开了方子，交给了侍奉的内监，便起身告辞了。瑾言见萧元恒虽然依旧面色苍白，颧骨处泛着不健康的潮红，但不再咳喘，也就放下悬着的心。于是她起了身，要告退，萧元恒用帕子掩着嘴又咳嗽了两声，问道：“你这就走了？”
瑾言些微怔忪了下：“射柳比赛就要开始了，臣还要回太后跟前侍奉。”
但仅从那句话中，她似乎已经读出了萧元恒潜藏着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何皇帝会愤愤然离开。才前她是因为要去照顾萧元恒，是出于彼此的同乡情谊。她忙往后退开了几步，和萧元恒拉出一些距离。
萧元恒抬起头来，眸子里跳跃着火：“再留下来陪我一下好吗，这宫里的人我只信得过你。”
他的眼里，一半是炽热的火焰，一半冰凉的秋水。他像凄楚病弱的孤狼，瑾言想到她第一次和他说上话，是在宫中，他突发喘疾倒在地上漱漱咳嗽，是自己小跑着过去，揽起了他，听见他用摩西语说话，说着谢谢。
瑾言想到了这些，不免动容。
萧元恒见她有所松动，这才露出了苍白的笑意，他目光柔和，循循善诱，压着声音道：“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说话么？”
瑾言一窒，只觉自己被看穿了似的，有些悚然。
但萧元恒接下来的话让她安心。他回想着：“那时候你才来帝京，他们逼着你裹脚，你不答应，下着大雨，翻上了屋脊乱跑，最后跳下来，跌进了我的怀里，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
他还要往下说，瑾言却噗嗤笑了：“你记错了，那时候你坐着轿子过去，我落到了你轿子跟前没站稳，跌下来，扭了脚。你掀开轿帘，咳嗽了两声，问我是谁？我说是我呀，穆楚蜜。护院就过来了，把我一瘸一拐的我跟着带回去了。”
“是这样？”萧元恒不能相信他会记错。
“就是这样！”瑾言纠正了下，“那天没有下雨，我也没有像小猫等待着你来拯救，你全记错啦！”
怎么会，在自己的记忆里，那分明是一个大雨天，他无数次回想过，如果再次相遇，他一定会为瑾言撑一把伞，他们是注定要抱团取暖的人。
他眸子里的光渐渐暗淡，一时难以接受这突然的事实，竟有些怀疑起自己来。他僵坐在那里，没有再动，半晌才抽了抽唇角，带些自嘲和尴尬道：“原来是我记错了。”
瑾言笑得云淡风轻：“这有什么，十年前的事，谁能记得那么清楚呢！我先去侍奉太后了，你好好养着，等喝了药，再去外面看大家射柳吧。”
说着她转了身往外头走去。五月的光透过半卷的帘子晒过来，明晃晃的，瑾言走进了光晕里，转瞬就消失了。萧元恒不知道怎么，有些慌，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似乎她就此再也不会回头。
他不再顾及那些内监，起了身对跟过来的小厮说：“起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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