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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两茫茫


瑾言蹲下身,伸手去揭草席。管事婆子在后头低低叫了声:”姑娘,别,见了要做噩梦的。“

        “亲近的人,是不怕的。”瑾言忍着心痛,缓缓揭开了席子,思格玛小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脸是青灰色的,似乎因为雨很冷,上半部面目模糊,都是淋漓的血迹,没有人去给她擦。

        “为什么不给她擦?”瑾言咽了咽嗓子,声音已经哑了。

        “府里忙成一团了,实在是顾不上这边。”婆子也有些委屈,抿了抿唇,其实谁在乎一个丫头的死活呢?

        瑾言没有怪她,她原谅这府里一切的人情世故,只是不愿意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依旧坚持着:“去打盆水,找身干净的衣服来。”

        “姑娘,这……”管事婆子还要说些什么,但瑾言背对着她,身影是毋庸置疑的倔强,她只好叹了口气,嗳了声答应着退出去。

        水端过来时,瑾言叫人都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自己和思格玛。小丫头僵直着蜷缩着肢体,似乎冷得很。瑾言蘸着清水,一点一点擦洗着她脸上的血迹。她很疼吧?一夕之间从马车上滚下去,那一刻是怎样的无助,她是最喜欢马的呀。

        在流云观的五年,是瑾言最寂寞的时候。曾跟着她过来的丫头嫁了人离开了府,母亲知道了,又给她送来了思格玛。小丫头汉话没学囫囵,就骑着马跟着商队过来了,崔氏不待见她,没教她规矩,直接打包送到了观里,第一次见自己时,她手里还摇晃着马脖子上的铃铛,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你怎么不住在大宅子里?”

        她粗活干得很利索,但细致的活儿却是半点也不会,观里的时间,都不知道谁照顾谁了。可是她性子单纯,爱说爱笑,愁云一旦笼罩在瑾言的脸上,思格玛说笑两句,一下子将阴霾吹散。

        她是这么一个人……瑾言甚至有些不大敢相信她死了,她的手指小心翼翼拂过她的脸,没有生气的脸,不会再笑的脸……瑾言闭上了眼睛,她终于接受了事实,然而恐惧也再次袭来,她怕淑嘉也会这样躺在自己面前,沉默地闭紧了嘴。

        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瑾言不愿意再一个人呆着,她替思格玛擦干净身体,又换好衣服,便关了门,走到了院子里透口气。麟佐还没有回来,他虽然是家里的男子,到底只有十六岁,若全依靠他,那他肩上的担子也太重了些。

        瑾言定了定神,她回到理桐院里,换了套干净衣服,洗了手,吩咐宁琅过一会儿叫两个姨娘去崔氏那里答话,自己则先一步去探望崔氏的病。作为后宅里的女人,崔氏一生所系的无非是自己的两个子女,麟佐还在读书,婚事也已经定了,她并不担心,但淑嘉才经历了退婚,如今又生死未卜,哪有母亲能抗住这样的打击?

        瑾言去时,她额上系着一条抹额,靠着引枕哭得厉害。见了瑾言,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你可算回来了,你爹爹病了,我又支不起来,这个家是要乱了。”

        瑾言屏退了其他人,拽过春凳在她跟前坐下,眼睛扫了眼凭几,上头的汤药已经放凉了。她端过来,用勺子和了和,递给崔氏:“母亲,先别多想,喝了药吧,您身子垮了,淑嘉平安回来了,看了也心疼。”

        崔氏接了药碗,听到淑嘉的名字,泪水立刻断线似的滚了下来:“我真是后悔呀,早知道坊门关闭之前就到家,哪还有这些事。”

        她又期期艾艾说起了昨天晚上暴雨的事,虽断断续续听不大清,但瑾言也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才知道崔氏倒下,不只是因为淑嘉生死未卜,更重要的是她把这过错归结到了自己的头上,不停责怪起了自己。

        “母亲,这是意外,再者说了淑嘉不是还没找回来,总有一线生机。您是后院的天,为了淑嘉,您也不能垮呀!”

        “淑嘉……”瑾言的话终于起了些作用,崔氏终于喝下了汤药,靠着引枕的身体往前倾了倾,叹了口气,“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这里的笑话……我的淑嘉呀……她怎么命那么苦……”

        “母亲,只要您自己不放在心上,别人的话伤不了一分一毫。眼下最要紧,是您撑起来,给麟佐弟弟依靠,他出去找淑嘉,劳累一天,要是回来见您和爹爹还病着,心里不是更难受么,做起事情岂不分心?”

        她软语温言,说得崔氏也有些臊了,叹了口气,待要主动伸手去抚瑾言,又有些不大好意思:“以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待你刻薄了,每回你有了难处,我们这些人都没怎么伸过手去帮你一把,可家里每回出了什么事,都是你里里外外忙活,倒叫我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愧了。”

        她话说得恳切,瑾言鼻子一酸,止住了她:“母亲,我……”

        她曾以为自己没有期待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委屈和释怀,似乎她还是那个等了很多年的小孩,在等着别人来摸一摸她的头,宠溺地夸上一句:“你这孩子!”

        她低下头来,还是不习惯在崔氏跟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来。崔氏却把手伸了过来,抚上了瑾言的手背,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吧,到了这个时候,我再糊涂也不会扯你们的后腿。”

        瑾言无声点了点头,掏出帕子来轻轻擦了擦眼睛,扯出一个笑容来:“正好,我把两个姨娘叫过来了,好好听听训,上下一心,才好一致对外。”

        “你说起话来,倒像是要行军打仗。”崔氏依旧愁着眉,心情低落,但她能分出神说这些,瑾言知道自己的话她也是听进去了。

        昨夜的马车事故的消息传来,便是尖酸刻薄的夏小娘听了也一阵凄惶,念叨了一阵神天菩萨,对崔氏生出了几分同情,不过等听她病倒的消息,又不免生出些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不能做主母,过一过临时当家的瘾也好。她正想着去哄哄老爷,不想宁琅却来传话,大姑娘回来了,崔氏要她和侯氏去说说话。

        待她和侯小娘挽了手,见到瑾言着了一袭素衣,在崔氏身旁侍奉。瑾言在宫里受过训,又经过一番催折,气势与几个月前相比已大有不同,光是看她端坐的肃穆神态,已经让夏小娘生出几分怯意。

        待她们俩见了礼,崔氏才道:“如今府上出了这样的事,老爷病了,我这身体本就不行。外头的事情有麟佐和几个堂兄弟、表兄弟去跑,也还放心,当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叫内宅乱了,所以才把你们叫来商议。瑾言,你来说说,如今该怎么办?”

        瑾言也愁,可她不能倒下。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在不断盘算着这些她平日最厌烦的俗事。

        “内宅要安稳,一是钱不能乱,二是人不能乱。银钱账目一向由母亲掌管,母亲眼下病了,这事情暂且由我代管了。至于人事,要紧的是处理好管事婆子们的关系,宽严相济,夏姨娘和侯姨娘对这些人再熟悉不过,夏小娘军户出身,有雷霆手段,侯小娘温良厚道,你们两人配合着,约束着下人。要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再来和我这边回话。”

        接着,崔氏便将各个管事的能力、脾气秉性、家族关系一一交代了,她虽然病着,但有些事情却也知根知底,夏氏一贯埋怨她糊涂,现在听了,倒也服气,加上又得了权,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于是也不再计较鸡毛蒜皮,一拍胸脯保证道:“姑娘放心,有我在,这门户一定看得严严实实。”

        崔氏早已心力交瘁,说完了这些,也就放各人走了。出了院门,夏小娘还不住口夸赞瑾言,但瑾言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勉强着撑住,摆了摆手:“这些事情就麻烦二位姨娘了,我有些倦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骤然说出这么直接的话,夏氏、侯氏也都顿住,倒也不怪责,答应着先行离去了。

        宁琅在旁边有些心疼,叹息道:“姑娘,要不您回去歇一歇吧?”

        瑾言回首问:“刘先生回去了么?”

        “赵太医把了脉,开了方子,老爷已经好多了。刘先生在宫里还有事,和老爷说了会儿话,现下已经走了。”

        瑾言松了口气,看看日头,才过日中,打定了主意:“叫护院们套好车,我要去出事的山道。”

        “可是大少爷和几个表少爷已经带人去了……”

        “我要自己去看。”

        一夜雷雨过后,道路依旧泥泞不堪,马车一路疾驰而过,留下清晰的车辙印记。麟佐带着人正沿着河岸搜寻,兵马司的人也已经将道路封住了。瑾言从车上,径直朝麟佐疾奔而去,还要再问时,已经见到麟佐手上拿着的帷帽,绛云纱上沾满了泥点子,一个脏污了的梦。

        麟佐叫了一声:“姐。”眼圈已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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