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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如此而已


  朱高煦徙封乐安州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个叫做“乐安”的地方,在永乐之前称为“棣州”,恰恰与永乐皇帝朱棣重名;而再往前推,秦始皇时曾在这里设置“厌次县”,这个“厌”同“压”字,“次”为驻扎之意,是因当年秦始皇发现这一带有天子气,东巡驻扎以压之而得名。朱棣把居功自傲、心有不甘的汉王徙封于此,是寓有谶纬用意的:一是以威压之,二是盼其乐安。

  朱高煦终于被赶出了京城,而苏湛却在京城里依旧乐得逍遥。

  朱高煦的马车驶出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外大街徐徐前进的时候,昔日京城里耀武扬威的他撩起轿帘看着那秦淮河上的波光点点,眸子里已尽是凄迷的冷意,自己父皇的承诺,终于不过是一纸空谈。

  秦淮河绵延流淌,波光中荡涤了岁月的风尘和落寞,一如既往地泛着欢快涟漪。在环抱城周的另一侧,石城门外的秦淮河上,正有一只小船在碧波上漂流。

  苏湛、秦媚儿、吴晓月三人在船上坐着,游船放歌。河岸早春的胜景尽收眼底,秦媚儿的歌声极其动听,连岸边不小心听到的路人都要驻足张望一番,几人银铃般的笑声在河上久久回荡。

  唱得累了,吴晓月进了船篷,去准备一些茶点润嗓解渴,只留苏湛和秦媚儿在船头,静静坐着。

  秦媚儿突然道:“苏湛,最近夏大人怎么不见影子了?”

  苏湛漫不经心道:“闹了点别扭。”

  秦媚儿道:“你别对我说,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我知道,”苏湛怅然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相逢了吧。”

  “我听三娘子说,皇上马上又要启程去北京了,那夏大人不是也得跟去么?这一走,恐怕得一年半载的,只怕这感情,就真的变淡了。”

  一想到许久都见不到夏煜了,甚至在锦衣卫里那偶然间的一瞥也做不到了,苏湛的心里也瞬时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可是还是强笑道:“淡了就淡了吧。”

  “苏湛啊,”秦媚儿凛然道,“就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和他之间的种种过往,你听我一句话吧,这样的男子,真是世间难求,若是真错过了,恐怕你会抱憾终身。”

  “我……”

  “聊什么呢?”苏湛刚想再说些什么,吴晓月却已经端着糕点出来了,苏湛急忙住了口,神色黯然。

  秦媚儿笑道:“在聊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姐姐就会取笑我!”吴晓月脸色羞红。

  见了她这个样子,苏湛也笑了,逗她道:“是啊,说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夫君啊。”

  “你也取笑我,我不依啦!”吴晓月眨了眨眼,脸上的赧然更重了,过了片刻,却又道,“殿下那样的最好,夏大人那样的也不错。”

  苏湛刚刚喝了口茶,听到吴晓月的话差点喷出来,这吴晓月还真是闷骚啊,真是照单全收,此时想到夏煜又莫名有几分心悸,急忙把目光投向远处,那远山碧水的风光霎时荡涤了心中的不快,才觉得胸口又舒畅起来。

  三月壬子,朱棣北巡,发京师,皇太子朱高炽监国。

  皇帝启程的那天,苏湛站在承天门外,春日的阳光似棉絮一般,温柔而淡薄地洒满全身,浑身明明是裹着暖意,但是苏湛却感觉一种自内而向外发散的冷意,使得浑身的肌肉僵直。

  她站在那翻着白光的宽敞道旁,头顶盔帽上的翎羽在风中飒飒而动,官道两侧黄幕旌旗,在暖风中,也飘来荡去,一眼望去,像一条飘着金沙的流水。扈从的官员、侍卫等大队人马,簇拥着大辂御驾,徐徐而行,晨风吹得行列间的雀凤旌旗和那九龙华盖猎猎作响。

  夏煜在那随行人中,骑着一匹枣色宝马,赤红色的飞鱼官服映得他消瘦而白皙的脸庞格外淸朗,苏湛立在一干同僚中,默然如同街边的一棵小草,仰望着从天空飞过的白鸽一般,突然有种感觉,仿佛顿时懂了那在暗影中,默然注视着自己的那个夏煜的心境,淡淡酸涩,淡淡哀伤,却又满是无奈。

  那金辂旁,在高头大马上的夏煜,略略昂着的头颅还是微微侧脸,目光向着道旁的大汉将军及普通锦衣卫漠然扫去,眼底清澈,仿佛清云散尽的澄净碧空。那目光只略略在行道旁驻留,又收了回去,并没有落在苏湛的头顶。

  忽地,朱棣掀起舆窗幕帘,招一招手,向一旁的夏煜示意。夏煜忙趋马近前,不知朱棣说了什么,夏煜脸颊却已然带着笑意,点头回应。

  苏湛心想,也许他已然放下了吧。不觉间低下了头。

  本就希望如此,苏湛的心底却有些黯然和失落。

  待苏湛再抬头时,御驾已经出了洪武门,只看着橙黄色的队伍末梢还如凤尾一般,逶迤未尽。

  “苏大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湛回头,吴亮清亮的脸庞就映入眼中。自从去武当之前得知朱瞻基要给夏煜做媒以来,吴亮就一直躲着苏湛,怕苏湛苛责自己,毕竟这其中的小报告是自己打上去的,要是自己不说,朱瞻基也不会开始刻意隔离夏煜和苏湛,这过去了这么久,才又敢直面相迎。

  苏湛一如既往地笑道:“好久不见,你忙什么去了?”仿佛丝毫没有把他向朱瞻基告状的事情放在心上。

  吴亮却有些讪讪道:“长孙殿下安排了许多琐事,总是抽不出时间去找你。”

  苏湛点点头,唇角的笑意依然没有散去,却显得有几分僵硬,但仍旧道:“好,殿下很器重你,很好。”

  此时,道路两旁的大汉将军已经陆续撤离,他们也跟在其后往锦衣卫衙缓步走去。

  “苏湛,你怪我?”与苏湛比肩而行的吴亮终于还是提起这个话题。

  “怪你?我怪你什么?”

  “苏湛,”吴亮压低声音道,“这事你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在殿下眼里,远不止一个男宠那么简单。虽然你这样的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有个名分,但是我觉得在殿下心中,你和那些妃嫔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苏湛心中苦笑,吴亮还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纵使他个人并不喜欢男宠之风,却又强自压下心底的别扭,还和苏湛说着好话。她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回话,只得专顾低头赶路。

  吴亮又道:“看看,你还是怪我了,苏湛,我这也是保护你,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不瞒你说,跟着殿下这段日子,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把你看得这么重,其中还有隐情。”

  听到吴亮说到隐情二字,苏湛心中一颤,下意识望了望四周,拉着他沿着西长安街又走了段路,避开了其他沿路拐弯回衙的锦衣卫。在大通街口停了下来,立定了问吴亮道:“什么隐情?”

  吴亮没想到苏湛的反应会这么大,此时也是有些犹豫,片刻才道:“我得知,长孙殿下如此器重你,是因为有人曾经提及过,你不是凡人。”

  我不是凡人?苏湛大骇,却又压着心头的悸动,反问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是仙人不成?”

  “你是否听说过朝中已故的那个叫金忠的大臣?”

  “略有耳闻。”

  “十二年皇上北征还京,因为东宫迎驾怠慢一事,加之汉王殿下的煽风点火,皇上大怒,悉征东宫官属下狱。唯有金忠大人,因为旧时功勋得以幸免,皇上信任他,还密令他审察太子殿下的事。最终他和皇上禀告说太子殿下没有过错。皇上盛怒之下,他仍顿首流涕,愿连坐以保太子殿下。因为这个原因,太子殿下才没有被废,黄淮、杨溥等大人也没有死。”

  苏湛闻言点头道:“真是个忠心不二,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吴亮凛然道:“你知道这金大人还有什么绝技?”

  “绝技?”

  “不错,”吴亮颔首,踱了两步,“他深谙易学,曾卖卜于北平市,市人传以为神!而你,却是他生前占卜的最后一卦,所言能辅佐得天下之贵人!”

  什么?苏湛大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流露而出!

  “所以……”吴亮见苏湛的惊异神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殿下不会让你落在他人之手,你与夏大人之间……是没有可能的。或许有一天,等到谁的天下已定,他会放了你,为你讨一个好女子,与你共伴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苏湛苦笑,一字一顿怔怔道:“竟是如此。”

  朱瞻基对自己的种种心心念念,一直以来,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皇权而不放过喜欢的女人罢了,以为天下万物都可以纳入囊中的骄纵罢了。却没想到,他的这一切作为,竟不是出发自爱,而是出发自利益……这么想着,竟更觉得喉中一股腥涩之气,说话也哑了起来,缓缓道:“殿下……好精明。”

  吴亮见到苏湛的神色,心里又泛上一丝不忍,又道:“苏湛,因为你我之间情谊我才和你说这些的,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他是未来的天子,与我们是不同的。”

  苏湛脸上浮上镜花水月一般的轻笑,道:“我不难过,我反而觉得豁朗了许多。”

  吴亮又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是张太子妃寿辰,我们做大臣的,重要的是要懂得人情世故啊。”

  苏湛知道吴亮的意思是让自己给张太子妃备礼,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愈来愈觉得你老练了许多。”语调中,带着薄薄的讽意。

  吴亮深谙苏湛的秉性,此时也讪讪道:“身不由己。”

  是啊,苏湛转头望了望那宫墙长街在光下寂静无声地泛着薄光,屋角飞檐雄浑的弧线如同桀骜的羽翼展翅欲飞,却始终也定格在这瞬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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