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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分界 下


  他半隐在幽暗中,沉默,孤独,像尊黑曜石塑成的雕像。

  由落地窗透入的苍凉月华,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青甲胄。背光面,一双大到离谱的眸子正如捕食前的森蚺般,闪烁着残忍而妖异的厉芒。

  “你是谁?”

  在自己的寝宫里,在两千七百余名宫廷侍卫的严密警戒下,问出这句话多少有些可笑。被异样感觉从沉睡中惊醒后,一眼就看到了这名不速之客的斯特鲁维却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身上的那些鞭伤还在不断作痛,快感早就消退无踪。床上几名侍妃的胴体,已经比冰更冷更硬了。其中一人的手仍搭在斯特鲁维的胸膛上,像鸟类足爪一样死僵地勾着,肌肤之间的触碰让他的整副肠胃都在翻腾不已。

  “我是谁?”那人低沉地反问。

  远远对着象牙大床的紫檀木靠椅很舒适,也很牢固,就算是用刀斧去斩也未必能留下多深的痕迹,却在他略动的身下一阵吱呀呻吟,“这问题很有意思。”

  清脆的手掌拍击声响起,一团红火的元素光球随即从屋角浮现,如同有着自主意识般轻盈掠动,将各处墙壁、各个角落的魔晶灯逐一燃亮。斯特鲁维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等到瞳孔勉强能够适应光线变化之后,整个人已经完全怔住。

  暗绿色皮肤,狞目獠牙,强有力的十指前端令人望而生畏地探伸着灰褐利爪,袖珍躯干上却有个巨大无比的脑袋——眼前高踞在靠椅椅背上的,是只地行侏儒。

  作为亚人类的一种,地行侏儒开口说话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无与伦比的地底掘进能力,也足以让他们把任何一座戒备森严的皇宫当成菜场来逛。令斯特鲁维真正感到震骇的是,门窗紧闭的寝宫内并不止一位来客。

  只是那张宽大的靠椅上,就挤着十几只矮小的地行侏儒。他们全都在以上肢低垂的姿势半蹲在那里,人手一根短小精致的钢制吹筒,绿得有些可怖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瞪视着床上唯一的活人。

  四面墙体的边缘,寝宫大门之后,落地窗的两侧,随处可见精悍如刀的黑衣汉子冷然伫立。少数几个身形窈窕的白袍法师则悠闲地背负双手,四下欣赏着墙上的壁画。

  卧室向来都是人类潜意识中最隐私,最不容侵犯的所在,一如野兽的巢穴。完全赤裸的斯特鲁维感觉到此刻自己跟绑在集市中任人围观毫无区别,而在惊恐羞怒之中竟持续充血的胯下物事,则让这种屈辱愈发锋芒毕露起来。

  他已忍不住快要失禁。

  “斯特鲁维·哈特,洛汗现任国王。生性好大喜功,亲谗臣,但尚识进退,十一年前因教廷扶植而顺利继位,反对者党羽皆遭清除。另,其人童年时曾受亲母凌虐,后性癖怪异,喜受鞭笞,夜无两女不欢……”单脚踏着族人肩膀的戈牙图将目光从手中的资料上移开,转而打量对方的遍体血痕,龇牙笑了笑,“说实话,我本来一直不相信军机处的那些家伙能搞到什么真正的情报,不过今天看起来,倒是有点小瞧他们了。斯特鲁维陛下,这几个妞好像很卖力啊,感觉不错罢?”

  “你们是摩利亚人?!”斯特鲁维惨白了脸,压在一名死去侍妃身下的右手悄然动了动,扳转了床沿边的一处微小突起。

  即使是一头猪,在遇上危险的时候也会挣扎,会惨叫。皇帝陛下直到现在还没有轻举妄动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没有蠢到像猪那种地步。能在层层警卫眼皮底下潜入寝宫的,放眼洛汗王国也找不出几个人。刚才那段关于他的概述,尤其涉及隐私的部分,更是连当今的洛汗皇后也不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杀一个人,永远要比掌控一个人简单得多。斯特鲁维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头会像一只烂熟的柿子那样被立即捏爆,却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对弈的勇气,所以他只能等。

  “摩利亚?你见过摩利亚有这么拉风的军服吗?”戈牙图丝毫没有身处险地的觉悟,慢悠悠整了整崭新的黑色上装,再次投向洛汗王的目光中竟罕见地有了一丝凌厉,“老子平生最喜欢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最恨的是有人敢在我的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八天前的塔罗克边关,您和您的狗崽子们不是很威风,很煞气么?难道这样短的时间里,您就已经忘了裁决人究竟穿什么了?”

  斯特鲁维全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牙关交击之下已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他当然记得塔罗克边关之前的那场遭遇,不过却当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支奇兵会来自于独立联盟。

  之前在光明总殿的授意下,东方七国联军针对摩利亚的战争部署,还是以半途流产而告终了。虽然那时候达成协议的巴帝王国早就暗开边关,大军也已经挺进到了原斯坦穆国土边缘,只要再穿过前方的塔罗克行省,就能对摩利亚边壤形成直接威胁,但一小段意料之外的插曲,直接打乱了整个计划。

  塔罗克行省的关口如协定中般大开着,可城头上迎风劲展的独立联盟旗帜,以及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弓箭手梯队,却让百万联军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短短半天时间,控制权就完全易主的这个行省,扼死了唯一的前行之路。上前喊话的军官很是干脆地在箭雨下变成刺猬之后,七国的战地统帅总算看清了形式,并逐渐达成了意向上的统一。受主观原因驱使的出兵,自然不代表必定要去血战,去送死,当凶名卓著的新加入者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目的性悍然登场之后,退避已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由于上次出兵蛮牙的经历,充其量只能算作收拾残局,再度御驾亲征的洛汗王本以为能真正享受上一回马踏连营决胜千里的快感。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那支巍然如山的铁军,感受到那股比刺枪更锋锐比钢铁更棱角分明的杀气时,他就已经发现自己错得很厉害——战争,不是仅凭着豪情壮志和军事教材里看来的那点东西,就够格登场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势,军队也一样。直到此刻,斯特鲁维才恍然惊觉,眼前这些人身上隐约熟悉的气息究竟从何而来:那正是他亲身体验过的强横,冷酷,甚至死意。

  七国中最先提出退兵的洛汗王不记得自己有过,或者说敢有过任何异于常人的表现。勉强还能维持行军阵型的联军根本是逃也似的踏上了归途,就连跟已在摩利亚的教廷使团约定的讯息互通,也不过以一份简短报告草草了事。

  或许是由于这变数来得太过突兀,太难应付,教廷并没有对东方七国的临阵退缩加以责难,长时间里也再无指令下达。当斯特鲁维逐渐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场过眼云烟般的政治游戏,并为昔日的当机立断庆幸不已时,万万没有料到的另一种噩梦却已在这个夜晚无声无息间降临。

  “你当时没看见我?裁决军团明明就老子一个人在啊,城头上那么显眼的位置,你都没注意?”戈牙图显然忽略了自己的身高问题,口中啧啧有声,“难为我还抬手跟你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瞧了。”

  斯特鲁维瞠目结舌了半晌,强笑道:“怕贵方误会,所以走得匆忙,确实没有看见……看见将军您。”

  “误会?你们把军队都带到老子家门口来了,还能算误会?要不是有点准备,你们大概早就对独立联盟开仗了吧?”戈牙图冷笑着跳下靠椅,“将军”这个称呼让他有些得意,却并没有忘形,“照我的脾气,你现在已经死得硬了,真不明白撒迦大人为什么要给你自己选择的机会……”

  寝宫外远远传来了急促纷杂的脚步声,斯特鲁维的脸色却开始白得发青。时至今日,他当然已知悉教廷使团在摩利亚帝国广场遭遇了什么,更加清楚独立联盟在沉寂数月之后突然以雷霆之势再次攻陷一个巴帝固守的行省,绝不仅是对外宣称的准军事行动那么简单。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对,很善于取舍,在得知面对的阻力后能够立刻决定暂避其锋,完全是智者风范的体现。可现在地行侏儒的话,在他耳边却无异于惊雷。

  门窗已齐齐爆开,戈牙图像是突然间变得又聋又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与他同来的那些黑衣汉子腰间都佩着战刀,但没有一人去拔。女法师们早已经看完了壁画,正聚在一起闲聊着什么,看到无数宫廷侍卫大举涌入之后,其中一个甚至还掩住小嘴,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都别动。”似乎从古至今的所有解救场景里,都会出现这句话,但令所有侍卫愕然不已的地方在于,混乱中出声大喝的竟是他们的国王。

  “我说,都别动。”千百道目光的交汇处,赤身裸体的斯特鲁维以生平最为冷静的声音重复,随即望向了戈牙图,“你们的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解释?辩驳?欲加其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就算个小孩子也会懂,况且找上门来的根本就是全大陆最嗜血的暴徒。没有谁会希望未完人生的每一天都将在死亡阴影下度过,比起教廷的权柄或者摩利亚的武力来,他更畏惧这些连人都不算的野兽。

  “我们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邀请,而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戈牙图淡淡地说完,四下扫了一眼,拧起了眉,“顺便说一句,撒迦大人能够包容你们犯下的过失,甚至是敌意,不代表我也有那个气度。你的回答,将决定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头颅,会不会马上飞起来。”

  言语略顿,他比了个古怪的手势,狞笑,“别怀疑,我们是裁决,我们有能力让这景象比群交更刺激一千倍。”

  “呛啷”连声脆响传出,侍卫中已有人哆嗦得握不住手中的兵刃,紧接着便是整个包围圈潮水般地退却。看着眼前的一切,洛汗王不由得沉默,苦笑,然后开口。

  裁决人所谓的邀请究竟是什么内容,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想活下去,至少,先活过这个晚上。

  “不得不说,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吃惊。”走出皇宫之后,同行的奔雷副队长难得的笑了笑,望向戈牙图的目光中隐约存在着激赏,“飞龙大队,也许真的会成为我们的好对手。”

  族人争先恐后的奉承声中,地行之王的神情却有些阴郁。

  面对过狮群,就不会再觉得豺狼有多少可怖。那个月夜遭遇巴托恶魔的恐惧,挣扎的勇气,以及竭尽全力后的痛苦与沮丧,直到如今还在他的血液里肆虐奔突,煎熬着战栗的灵魂。

  他想要阻止那名男子永堕黑暗,正如对方曾经对自己的守护一样。但一条微不足道的爬虫,能做到的仅有被漠视而已。

  “快走罢,还有其他地方要去。我们这边不算有难度的,怎么着也得多分担一些。”戈牙图低垂了头,嗓音中透着奇异的平静,“这会儿,恐怕许多兄弟都在拼命。”

  巴帝,利奇奥里行省东区,一级教会圣主大堂之外。

  一样如墨的夜色,不一样的杀戮。

  暴雨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晚上,空气中的土腥味早就被冲淡了,但一种更浓烈更黏腻的味道却充斥在每个人鼻腔里,回旋于肺叶深处。无论自身流淌已久的,还是正从他人躯体上劈斩释放的,任何一点一滴或是一小蓬一大股血液,都在雨水冲刷下瞬间稀释,但却以更快的速度凝聚,涌出,喷溅。

  足以容纳几千人的晨祷广场不仅完全发红,更是在发黑。脚踝深的血洼当中,到处都是倒卧的尸体和零碎的残肢器官,还有一口气的活人几乎全都在疯狂挥动着冰冷的兵刃,于歇斯底里的厮杀惨叫声中力图把敌方或自己变成同样冰冷的肉块。已经不能再算是战斗的战斗更像两群饿疯了的深渊魔物在相互撕咬相互吞噬,即使再有效率的自然界杀手在这种绞肉机式的屠戮速度面前也只能望尘莫及。

  半个巴帝国的中高级神职人员都已被召集到了这里,此刻却只剩下了四成还不到。站在圣主大堂塔楼顶端的亨德利主教第七次施放出大型祈祷术之后,望着雨幕下昙花一现的圣洁光辉,不由得呕出了一口血来。几近枯竭的魔法力和急怒交加的情绪,让这位以博学卓识著称的上位者剧烈地发着抖,无论是谁在此刻看到他恐怕都会联想起一头被逼到死路上的畜生,而绝非一个人。

  砰然一声大响,又一团魔法照明弹在空中爆开,杀戮中的广场被映射得有如白昼。

  还是那八名敌人,他们还是在向圣主大堂的正门前冲。用尽一切方法阻拦的神职尽管在人数上要多过百倍,却在这支尖刀般的队伍面前不断溃散,又不断集结,再溃散……

  短短一天时间里,巴帝境内的三处光辉之炬安放地,连续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由于圣主大堂已是这个国家最后可能遇袭的目标,亨德利主教紧急调来了临近几个行省的大批教会人员,共同守卫塔楼之上的炬体,同时向光明总殿求援。

  没人能想到突袭者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么肆无忌惮。尽管只是八人,但这些蒙面劲装的恶魔却有着主教生平仅见的强横武技,以及如若一体的可怕协作力。战斗从一开始就处在压制与反压制状态,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教会方面反倒在大范围远程攻击上束手束脚,随着多处魔法陷阱被轻易瓦解,最前端的一名蒙面人已距离圣主大堂不到百步。

  “博特罗格将军,您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异端大肆屠杀众神的仆从吗?”骤起的高呼从塔顶远远荡了开去,风雨声中显得分外凄厉。

  整整一个编制的巴帝步兵师团早就在晨祷广场外围布起了阵列,却始终都在漠然充当着旁观者。听到亨德利的喊声,军列中一名上校立即大吼回应,“主教大人,我们也想帮忙,但实在没办法啊!光明律令上写着,二级以上教会即享有自治权,不受各国军政机构管辖。教会所在地永属光明域界,地方驻军不得擅自闯入!要不,您把这几个异端赶出广场,我们马上杀他个干干净净?!”

  “希尔德,你确实够狠……”主教惨笑,颓然靠上了身后矗立的光辉之炬。

  对于巴帝军方的援助,他原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直到今天,希尔德大帝也没有正式接受有关炬体安置的总殿御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已是变相的抗争。

  只有这支光辉之炬,才是主教最后的倚仗。他完全有把握在任何变故发生之前就触发炬身上的魔法阵,让方圆数十里的地域都沐浴在天国光辉之下,几何级增长的圣力增幅,也足以让全体神职抵挡住一支正规军的进攻,但那八名蒙面人带来的却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着厄运。自从他们出现以后,一股若有若无的诡异波动就笼罩了整个空间,光辉之炬就此变成了纯粹的装饰品,任凭主教如何催动法力也毫无反应。

  广场上的博杀还在继续着,似乎不到一方全灭,就永远也不会结束。沉默下来的亨德利逐渐发现,敌人能够以寡胜众的最大原因并非实力,而在于他们所携的利器。

  单刀,弯匕,双剑,长枪……八个人掌握着八种完全不同的兵刃,进退攻防之间却是出奇地互补和谐。很多次主教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操控者,在战斗中引领着各自的主人作出最直接有效的反应。那股彻底压制了光辉之炬,让圣光结界无法喷薄成形的气机,也正是自这些武器上源源散发,相融生成。

  如此特殊的杀人工具,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或听说过,却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光辉之炬就是尘世间的神迹,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之源,可现在这个炫目光环笼罩下的产物却一下子与垃圾靠近了距离,甚至连一次攻击都没有挨上就失去了效用。

  如果说有什么是天底下最可笑,却又让人笑不出的笑话,那无疑就是这个了。

  随着最后几簇照明术的光芒,在磅礴雨势下悄然湮灭,铺天盖地的夜色已沉甸甸地压下,将晨祷广场再度吞没。一如温室中的盆栽被移进了原始丛林,教会一方愈发岌岌可危起来。黑暗中的杀与死,对于他们来说是那样陌生狞然的事物,每个人都企盼着眼前能再有光,却同样深知这不过只是奢望。

  这批连照明魔法都已经无力维持的守方精锐,根本在以血肉之躯阻挡着突袭者前进。圣主大堂里几乎是空无一人了,包括司门员、诵经员这样法力微薄的低阶神职,均投入到了这场酷烈战局之中,为信仰献身,为信仰死亡。

  或许是绝境中精神力量的漫溢发放,一名断了双腿倒在地上挣命的老神甫渐渐停住呻吟,在满世界的风雨杀声中唱起了赞诗。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加入,融合。苍凉低荡的高歌很快穿透了雨幕,远远传到广场外围,上万巴帝军士无不动容。

  “没想到,真正的虔诚之心,居然是我不曾拥有的。”主教沉默良久,干涩地笑了笑,跪倒在光辉之炬前,“你们快走罢,去总殿,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告教皇陛下,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同在塔楼上的几名圣堂武士虽然看不清彼此的反应,却同时抽出了腰间长剑,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非得这样么?那好吧……”主教如若自语般轻叹着,抬手,按上炬体。

  一声巨大沉闷的滚雷在天穹深处炸响,紧随而来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也将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镌刻的平静安详映得清清楚楚,“仁慈的父,请作出指引,迷途的羔羊已寻不到回归的路;至高的父,请降下责罚,尘世间的罪恶在孳生,您的子民无力抗衡……”

  这不是什么祈语咒文,而是最纯净本源的灵魂呐喊。精神上的强大刺激,让主教体内所剩无几的法力重新凝聚流转起来,沿着手臂源源汇入光辉之炬的表层。仿佛神明终于听到了他的祈祷,也可能是燃烧生命的拼死一搏打破了桎梏,由降临天使石化而成的炬体逐渐发出细微裂响,片刻后从塔楼顶端骤然喷发的白色光柱像是一柄直插云霄的神圣巨剑,将天与地之间的黑暗阴霾轻易撕裂。

  所有看到这一幕,感受着这股威势的巴帝士兵,都在不自觉地后退。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数股更庞然辉煌的圣光遽然从铅云深处先后射落,将大地笼罩。

  交战中的神职尽皆放声欢呼,已不足两百人的总数却首次稳住了阵脚,并随即发动反攻。以塔楼为中心,一片极其广阔的光域正在急剧扩张,肉眼清晰可见的点点银芒不断向着教会人员身上融去。哪怕是劈断的骨骼都开始在这种奇异力量的滋润下迅速复合,相当于无数个辅助魔法的强大效应,更是让众人衰竭的体力一跃达到峰值的数倍。

  “让我上去!”反扑的怒潮之下,一名执弓的蒙面人忽然拎起身边同伴,拧腰发力,向正前方的圣主大堂掷出。

  这一小队突袭者之间可怕的信任感与默契程度从他低吼出声的刹那开始,便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体现:第一时间从不同方位抽身出来的其余六人,以同样狂暴凌厉的势头在那名弓手周遭荡开了大片空埕。当后者疾冲起跳之际,他们亦随之动作,完全处在劣势的人数却通过兵刃的每一次劈斩每一次格档组成了一条无懈可击的防线,似乎只攻不守的杀戮节奏已到了划上休止符的时刻。

  被掷出的蒙面人用的是一把截铁刃,即将撞上大堂外墙时他只抬了抬手腕,这一人多长的巨型兵器就犹如切豆腐般插进了墙体,剩下小半露在外面。轻轻巧巧地腾身之后,他站上了截铁刃长达尺半的柄部,随即屈膝,双手交叉合拢。

  电射而来的那名弓手在空中长吸了一口气,单足踏上他的手掌,两人同时发力,后者登时逆冲上天。截铁刃插入的那部分墙面一下子就垮塌了,作为跳板的那人作出了一个超越柔韧极限的倒翻动作,握住兵刃落回地面。

  直到此时,光明祭祀们齐射而出的圣光术才击上那片两丈高低的墙体,把唯一留下的坑洞扩大了数倍规模。

  高处的窗户和天台都成了弓手的借力点,比猿猱更迅捷的攀援速度,使得大圆顶塔楼上的那些身影很快就接近了射程。暴雨仍在像倾倒一样从天穹泻落下来,他的全身都在往外渗着乌黑的血水,只有风帽与蒙面巾之间的那双碧眸透着异样亮色。

  亨德利主教的双手还按在光辉之炬上,跪姿虔敬端庄,人却已经死了。几名沐浴在光源核心处的圣堂武士俯视着孤身逼近的敌手,满是悲愤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杀气。所有神职当中,光辉之炬对他们的辅助影响可以说是最大,旺盛到快要喷爆的神圣力量甚至改变了原有的体形,让每块肌肉都膨胀到了狰狞可怖的程度。

  分三拨破开雨幕的十八支元素光箭,先后被圣堂武士挥出的剑光绞碎。极为古怪的是,那名弓手似乎并没有保持距离的意思,反而陡然加速直扑而至,正面迎上了武士们结成的剑网。

  当先刺到的第一柄长剑没有变幻任何虚招就直接贯穿了弓手的身躯,溅起一蓬血花,其余的几道合击却系数落空。

  本该被立即撕成碎片的敌人仿佛从肉体到意志都是钢铁铸成的,避开要害的穿刺点让他仍在生龙活虎地前冲着,剑锋和骨骼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直到两个人完全贴近才告终。在震怖之中扭曲了脸庞的剑士连撒手后撤的念头都来不及产生,便被顶上胯间的膝盖撞得飞起,睾丸破裂时发出的炸响连同凄厉无比的惨呼立即混作了一处,落地时人已是死得透了。

  “还有谁?”拔出透胸穿过的长剑,并转身打塌了一人的面门之后,弓手冷冷地环顾四周。

  这样的伤势即使一般的不死生物也未必能支撑,可他却依旧站得比标枪还直,眼神中全是那种疯狂到极致反倒归于沉寂的漠然。

  当最后一名圣堂武士的头颅被弓弦割下,抛落到广场上后,这场惨烈的对战终于宣告结束。尽管不愿面对,但剩余神职的斗志还是随着光辉之炬的爆裂而彻底崩溃。

  整个世界又回归到了森冷的黑暗之中,没有光,只有未尽的杀戮。

  巴帝步兵师团撤离之前,八名突袭者中的一人向军方统领递上了一封信函,彼此很友好地寒暄了几句,挥手道别。

  传送卷轴就在怀中,只要拿出展开,就能离开这块修罗地狱般狰狞的所在。那遍体鳞伤的弓手却久久木然地伫立着,沉默着,如同毫无意识的石雕。

  “走吧,蓝菱,我们该回去了。”

  一名同伴走上前来,迟疑了片刻,低声叹息,“你又何苦这么拼命?”

  “会不会死,又有谁在乎。”弓手扯脱了风帽,望向家园所在的方向,恍惚间,那个骄傲挺拔的身影已在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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