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饥荒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着，李彩凤在张居正那里住了三年有余，临近年关，方才将自己平日里存的酥饼和蜜糖捡了满满一包，准备带回去给白氏尝鲜。

　　新年将近，李彩凤穿着张居正送她的鹅黄色夹袄，脚底生风，一溜烟似的赶回家里。刚走回上河村毛竹桥，便见一行二三十人围着一颗歪脖子树，抬眼望去，树上吊死着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李彩凤在董府时见过以各种方式死去的婢女，所以眼下也不觉得十分惊恐。只是白氏的个头很高，在一群人种显得鹤立鸡群，被她一眼就发现了。

　　“娘。”李彩凤走了过去，数月不见，也许是在师父那里的饭食太好，她又长高了不少。

　　白氏见到李彩凤，立刻从刚才紧张焦虑的神色里走出来，变得喜笑颜开，紧紧搂着李彩凤，捧着她那一张小脸，上瞧下瞧，欢喜的不得了。

　　“凤儿，你回来啦。咋没叫人通知娘一声？娘看看你，都长这么高了……”

　　白氏絮叨起来没完，引来大家纷纷侧目，毕竟在三个吊死鬼下面拉家常，实在是说不过去。李彩凤见此情景，立刻将自己的包裹大开，从里面捧出一大把蜜糖，分给同村的乡亲。

　　村民们拿了糖，刚才还纷纷指责，此刻立马变脸，直夸李彩凤长成大姑娘了，再过两年都能找婆家了。果真，吃人的嘴短。李彩凤还是留了心眼，将最甜的酥饼留给了白氏。

　　白氏乐开了花，接过李彩凤的包裹，牵着她的手朝着家里走去，走在嘴里还在絮叨着不停：“在张太岳那里都学了什么？讲给娘听听。”

　　李彩凤：“……”

　　说起学什么，李彩凤想起了在张居正府上繁忙的日子，她学习的这些东西，全部讲给白氏听，她一个妇人也未必能懂。

　　“学了唐诗。”李彩凤捡了最简单的说。

　　“那背一首给娘听。”白氏穿着破烂的袄子，紧紧握着她的手，直握得李彩凤手心都发汗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李彩凤背着诗又想起了母亲和弟弟，不由得鼻子发酸。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在苍劲的北风里，一个妇人一个少女，手挽着手，仿佛将今年颗粒无收的痛苦都暂时忘却了。

　　“娘，今天在树上那个吊死的那几人是谁？”李彩凤吃着白氏给她煮的面条，不知道这是家里的最后一碗面了。

　　白氏叹了口气，心情复杂的整理着凤儿的包裹，看见里面一大包酥饼，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很快又将那饼干包得严严实实，塞到了枕头底下。

　　“那是王家村的人，今年虫害成灾，他们村颗粒无收，已经饿死了几个人，也许是想不开，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先走一步，免去了挨饿的滋味。”

　　李彩凤放下热汤面，想起在张居正的书房整理信笺时，县令曾多次探访，跟他商量如何解决饥荒的事，上头的救济粮，迟迟没有拨下来，光是去县衙打砸抢的刁民，就已经去了四回了。

　　“娘，剩下的面你吃吧，”李彩凤擦了擦嘴巴，将剩下的小半碗面推到了白氏的眼前：“我在路上吃饼干已经吃饱了。”

　　“娘，你也尝尝饼干，你把它藏起来做什么？”李彩凤匪夷所思的看着白氏这一番操作，仿佛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枕头下的不是饼干，而是救命的仙丹。

　　“嘘！”白氏走过来，将嘴巴凑到李彩凤的耳朵旁：“你爹爹已经同我商量好了，后天咱们家就上路，他要带着咱们娘俩去京城里讨生活。你大伯一早就在京城吃开了，咱们到了那啊，天天都有肉吃。若是困在这上河村，早晚得饿死。”

　　白氏是经历过饥荒的，她深知人在饥饿状态下会怎样的疯狂和泯灭人性。她绝不能让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重复她儿时的噩梦。

　　“这些饼干娘先替你藏好，等没有粮食时，我们再偷偷吃几颗。”

　　白氏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李彩凤的耳畔散开，都化成了夜风。

　　京城……李彩凤陷入了沉思，四年前，她几乎命丧董府。这么快，就要踏上故土了吗？

　　.

　　半夜，李彩凤睡的正香时，便被外面喧闹的车马声吵醒了，李彩凤从被窝里爬出来，李伟和白氏早已经不知了去向，屋子里面空空如也，像遭了劫一样。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火光冲天，喧闹声不绝于耳。

　　李彩凤将袄子穿好，坐在铜镜前绑上两只羊角辫，走出门去，外面飘起了雪花。望着不远处的李伟正在向马车上搬行李，而在他的旁边正站着表情凝重的张居正。

　　“娘！”李彩凤喊了一嗓子，但是外面实在太吵了，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只有奔走的村民，在不同往马车上面挤。

　　“凤儿！”白氏从她身后过来，慌乱的将那一包饼干全塞进了自己的怀里，整理好衣襟，牵着李彩凤的手朝着马车走去。

　　“走吧，快走吧！府台大人说了，出了江陵，到了河南的地界，遍地是黄金，山珍野味多的吃不完。”

　　县令正在苦口婆心的劝着两个老妪，老妪抹了把眼睛，老眼混浊的看着面前一排排火把，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彩凤从她身边经过，听见了她低声的呢喃：“不走啦，哪儿都不去啦，落叶归根，就算死也要死在这上河村。”

　　随后她被父亲抱上了马车，听见声音下意识的回头，没有看见老妪，却望见张居正欲言又止的望着她。

　　“先生！”李彩凤还没来得及跟他告别，新染的宣纸还未来得及收，窗台的墨迹也还未干，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张居正从袖口处摸出来一个绣竹香囊递到她的手中，口中叮嘱：“以后若遇危难，无法胜过，可打开此物。”

　　李彩凤重重的点了点头，接过来之后将香囊放进胸口。

　　随着白氏最后一个上了马车，马夫扬鞭飞扬，马蹄顿时奏起疾风骤雨般旋律。李彩凤回眸看着张居正，直到他的身影愈加渺小，方才恋恋不舍的回过头来。

　　马车上约莫有十三个人，共三户人家。李彩凤靠在白氏身上，终于难敌困意，在晃荡的马车上沉沉睡去。

　　马车在路上狂奔几天几夜，几乎没有停歇。路上大家带的干粮几乎都吃完了，马夫不得已只能停下来，让大家去寻找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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