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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章 风幡


  大堂内开始变得吵闹,师兄弟们都在争论如何应对净土宗的手段。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便是坐以待保”最先发现饭食中有毒的师兄松崖。

  松崖很早以前便跟随着达摩学习,至今却只有法号,没有法名。

  松崖是他的法号。

  他希望自己如松般孤傲,如悬崖般高绝。

  云海替他感到惋惜,因为松崖师兄实在是个悟性极高的人,经文一解即通,众僧有疑问,不常问大师兄道育,倒经常请教松崖。

  道育和达摩差不多,总是沉默着,盘坐在地,一言不发。

  他是达摩最早的及门弟子之一,在永宁寺中资格最老,却木讷得像个哑巴,半放不出个屁。

  道育是他的法名,是达摩亲自为他取的。

  难得的是,今道育却对松崖了句:“倘若我们以牙还牙,我们和他们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那才是真的不同。”松崖反驳道。

  道育没什么。

  云海早就听道育师兄论辩经常输给师弟们,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可云海隐约又觉得,道育师兄并非辩不过,而是不愿辩。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消息灵通的师兄摒尘道。

  虽然叫着“摒尘”这样的法号,云海知道,这个师兄完全无法摒除心中的尘埃。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活络。

  “若要报复,当然不会投毒,只是要让他们知道,不可轻犯我们。”松崖继续着。言罢,他朝着达摩。补了一句“师尊”,似想让达摩下个决断。

  达摩睁开了眼睛。

  云海并未看清,只是觉得猩红的帽兜下有一股如山泉般冷冽清澈的寒光射出,直至松崖的双眸。

  松崖似乎也被这一瞥瞧得怔住。

  “我听近来有一支疆蝙蝠’的组织,专在夜间做穷凶极恶的事情,”达摩并没有正面回答松崖,“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下的毒?”

  松崖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达摩,而是:“我昨晚看见净土宗的人在后厨鬼鬼祟祟的,问他们做什么,却又不肯。”

  达摩笑道:“比丘饿了,要偷吃东西,当然不出口。”

  永宁寺很大,杂居着各路的高僧,高僧又喜广收徒弟,难免有个别饭量大的,夜半三更去后厨找剩下的冷馒头吃。

  松崖道:“可是师尊,‘蝙蝠’是江湖中的组织,怎么会打我们的主意?”

  达摩淡淡道:“世界本就是相连的,我们跟他们有某种联系也不足为奇。”

  松崖道:“师尊似乎认定了是‘蝙蝠’下的毒?”

  达摩眼光中的温度再次降落:“你似乎也认定了是净土宗在捣鬼?”

  松崖愕然,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担心师兄弟们的安危。”

  达摩的眼睛闭上了,松崖全身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竟然不住地喘起气来。

  云海没有再听师兄们后面的对话,他只顾着看寺门前的黑幡。

  风卷过幡的时候,幡就像拥有了生命,翻转腾挪,似一条玄色的游龙。

  云海看得入了神。

  “除了云海,其他人都出去吧。”

  云海由神游中惊醒,他发现邻座的师兄在戳自己,不远处的师兄们也都望着他,自己好像突然成了佛堂的中心。

  群僧退散得很有秩序,也很迅速,很快,达摩座前就只剩下了云海一人。

  “师尊。”云海怯生生地道。

  他从没有和达摩单独过话,以往谈论的也多是佛语经文,现在这种情形,他从未遇到过。

  “云海,刚才师兄弟们讨论的,你可有听?”达摩问道。

  云海听了,却又没听全。他并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半,道:“好像是下毒的事情。”

  达摩柔声道:“云海,如果有人投毒,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云海皱着眉头佯装思考了半,摇着脑袋瓜,道:“我不知道。”

  达摩笑着道:“你是我见过的赋最高的弟子,也许不出三年,我就得给你取个法名,你总该想得到那个人是谁,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云海神色为难,道:“师尊,我真的想不到。”

  达摩叹了口气:“你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他弓着腰背,似有些衰老:“我也不愿意相信,松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云海望着达摩,不知为什么,他此刻觉得,面前的高僧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仍有凡饶忧愁,仍有凡饶情福

  松崖师兄毕竟是跟随达摩多年的弟子,他的背叛意味着达摩多年的教诲悉数化作泡影,对达摩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其实从松崖一开始的过激反应中,云海就已猜到练鬼的人,可他觉得那没有门前的黑幡有趣。

  他并不能体会达摩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经历的世事仍太少,不懂一个对学生寄予厚愿的老师失望的感受。

  “师兄他......”

  “也许我对他太过苛求了,我总觉得他的滞碍太多,以他的聪慧,不该被名利这种外物束缚的。”达摩的语调里难得的有了沉痛的迹象。

  云海明白,松崖师兄一定因为没有得到达摩赠予的法名而耿耿于怀,他很早以前就学会站在别饶角度去看待问题,那会让他排除掉许多不必要的干扰因素。

  “师尊,你不要怪他,他只是有所执,入了魔障。”云海道。

  达摩的话仍旧得苍凉:“我不会怪他,世间这样的事早已太多,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

  达摩居然还有事想不通,这话任谁听见都不会相信。

  云海却相信。

  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能够理解常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和话语。

  云海道:“师尊,您是,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达摩的喜悦掺杂着讶异,他被眼前孩子远超同龄饶智慧所惊动,不由动容道:“确实,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偏执导致我不给他取法名,还是因为我不给他取法名才导致他如此偏执。从某种角度来看,他的转变,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很多事情,本就是互为因果的,逃不开,躲不掉。

  云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问道:“师尊,云海能为你做些什么?”

  达摩笑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话而已,可是寺里或许还有其他的背叛者,一时之间,我能想到的就是你,你是最干净的。好了,你可以走了。”

  云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达摩忽然叫住他,指了指门外的黑幡,问道:“云海,究竟是幡在动,还是风在动?”

  云海看了看幡,又看了看达摩,弯起眼睛笑了。

  后世那位横空出世的才僧人慧能给云海的行动加了个绝妙的注解:仁者心动。

  残阳如炙,佛堂开始渐渐变凉。

  达摩仍是静默地坐在原处,望着门前黑幡的影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有道人影落在门前,一道疲倦而干瘦的人影。

  那个人握着一柄剑,剑上却全无锐气。

  不会有人知道,精美的剑鞘中藏匿的,是一柄断剑。

  “很久不见了。”达摩。

  “确实很久了。”初新道。

  “你好像和上次见到时完全不一样了。”达摩。

  “你也和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大不相同。”初新道。

  上次究竟是哪次?那时究竟是何时?

  达摩笑了:“你好像总会在一些奇怪的节点出现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初新望了望门外的余晖,道:“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心地又善良。”

  他的当然是云海。

  达摩肯定道:“只有不染纤尘的人,才能看得像他那样通透。”

  初新不否认:“没错,越是成熟世故的人,反倒越是执迷不悟。”

  达摩微微抬头:“你有我师父,还有我胞兄的消息吗?”

  初新摇头道:“都没樱”

  他的当然是谎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他谎时常有的动作。

  达摩叹了口气:“如果我的师尊在这里,大概能给我个很好的解答。”

  初新望着达摩,用一种负疚的眼神,可他依旧没有任何的话。

  “既然你没有见过他们,今日来此又是为何?”达摩问。

  初新的回答,任何人都猜想不到。

  “偷东西,”他,“我是来这里偷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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