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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茶馆


  茶馆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沉默的刀客点了壶茶,却迟迟没有倒入茶杯中。

  他听说第一泡茶是要洒掉的,也猜到第二泡茶可能不能够直接下肚,但他的手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他刚杀完人,刀上的血都没有擦净。

  他根本没有擦,因为他没有擦血的布。

  出道以前,他买不起擦血的布,所以他杀人很少用布擦血,也并没有养成随身带布的习惯。

  现在他已有钱,他的刀已变成红色。

  杀人是一门收费高昂的生意,他是个精通刺杀的人,找他帮忙的人并不少。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赚得盆满钵满而感到开心。

  他生命中的乐趣很少,严格的说,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乐趣就是坐在喧嚣的茶馆里,点一壶茶,静静地坐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感觉自己是个有钱有闲的人。

  他没有黄金的童年,他最美好的时间都献给了刺杀术的练习。他能够在极暗处视物,也能够把全身筋骨缩起,钻入墙角那种不显眼的狗洞,这些都是经年累月练习的结果。

  有位剑客坐到了他身边的长凳上,道:“其实喝茶不必有那么多规矩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爱怎样就怎样。”言罢,剑客自顾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这剑客几乎把茶道的禁忌都犯了个遍,他却说不出剑客的动作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就好像剑客喝茶的方式才是最好的方式。

  剑客的茶水已下肚,问他:“任务完成了?”

  他点了点头,道:“刺穿了脊柱,一命呜呼。”

  剑客“噫”的一声,轻呼道:“这是杀畜牲的办法。”

  很少有人会从脊柱入刀,那里的骨头太密集,不如左前胸好下手。

  他脸上忽然浮现了一种异样兴奋的神采,道:“那个人就是个畜牲!”

  他想起那个夏日的黄昏,亲眼目睹心爱的姑娘被镇上有名的富家公子压在身下浅浅呻吟。他的身体因此而燥热。

  一燥热,他就想杀人。

  剑客望着他扭曲的笑脸,用一种悲悯的语调道:“无名,我们虽然杀人,却仍和他们有不同。”

  “什么不同?”

  “我们杀人是为了止杀,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快感,”剑客道,“我不希望你主动请缨去杀那个富商只是缘于你仇恨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无名收敛了表情,双手握紧,道:“我知道轻尘大哥你与我们还有他们都有区别,你从不在背后杀人,行事光明磊落,根本不像个刺客。”

  轻尘苦笑:“可是,我终归是个刺客。”

  无名道:“但你已经成名了,你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他将手中的茶杯倒扣,不甘地说:“我也想成名,我也想让所有人尊敬我。”

  轻尘望着无名,看了很久。

  他并不比无名年长几岁,可他感觉到无名的心智要较他幼稚许多。

  他的家境优渥,从不担心房顶会漏雨,明天会吃不饱饭,可他知道无名会有类似的忧虑。

  无名憎恨权贵,却又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这是种矛盾的心理,却又极其容易被人理解。

  或许一个人的成长环境真的很重要,重要到能够影响那个人的一生,就像无名这般,虽已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某些观念却仍根深蒂固地留存于他的脑海。

  轻尘说:“那不是尊重,而是怕。”

  无名道:“那么我希望世人也怕我。”

  轻尘在叹息。

  当别人害怕他的时候,他已经杀死了不知多少人。刚开始他还能数清人头,现在却早已点不清楚。

  高处不胜寒,这种寂寞很少有人体会到,很少有人懂。

  “杀人太多的人,往往会失去自己的。”

  轻尘记起了某位琴师朋友的叮嘱,可他没法停手,见到不公的事,他就想管一管。

  这种性格难免惹来很多麻烦。

  轻尘叹了口气,忽然问:“既然你想成名,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无名?”

  无名记得自己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如今的他听轻尘的话,早就不拘泥于喝茶的礼节或仪式,可茶到嘴边的时候,他总会小心翼翼地将唇齿的距离拉紧收近,装模作样地发出呷水的响动。

  在这一过程中,他会观察周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瞧出四个人有怪异的地方。

  一个老婆婆,一个小孩,一个胖子,一个壮汉。

  初新瞧了一周之后,目光同样落在了这四人身上。他承认道:“你的眼睛真利。”

  无名淡淡回了句:“不是我的眼睛利,而是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了。”

  手上沾染过许多鲜血的人,身上都会散发出杀气,而同样具有这种特质的人,能够轻易辨识彼此。

  大概同类会相斥,也会相吸引。

  “他们都是冲你我来的?”初新收回了窥探的眼神,谨防四人察觉,问道。

  “不是冲你我,而是冲你。”无名笑了笑。

  这并不好笑,初新一点儿也不想笑,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道了句:“真麻烦。”

  无名将茶杯倒扣在桌上,道:“可他们暂时不会动手。”

  “为什么?”初新仰面饮下一杯茶,好奇地问。

  无名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不敢对你下手么?”

  初新道:“你心里有鬼。”

  无名赧然:“其实我杀人时,心中一直都有鬼。”

  要杀人的人,往往会比被杀者更紧张,更害怕。

  初新笑了:“可为什么独独这次,你没有动手?”

  无名盯着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因为你心里没有鬼。心里有鬼的人,不敢杀心里没有鬼的人。”

  初新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剑。

  “他们一定会等,等到你心里有鬼,等到他们敢动手。”无名弯曲了食指和中指,叩了叩桌子。

  剑客心中有鬼,剑上就会有垢。

  剑若有垢,其锋必弱。

  “我心里不会有鬼。”初新叹道。

  “那可不一定,”无名笑了,笑起来时,他就像个平凡的中年人,“我曾经也以为,我心里不会有鬼,可后来......”

  后来的事情不必赘述,杀人越多,他越觉得迷失。

  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镇上的那个富家公子,事成之后,他还摸光了尸体身上所有的金银珠宝,而且立刻花了个干干净净。

  因为他看见那些财物的时候就会弯下腰呕吐,止不住地呕吐。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直到初新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

  “灵骥堂几乎所有人的尸体都找到了,只有少堂主马笛不见踪影。”这是甜美而陌生的女声。

  “哦。”虽然只有一字,初新的神经却瞬间紧绷起来。

  他朝声音来处看去:一个女人,一个丫鬟。

  他起身,朝她们走去。

  无名不知道初新为何有这种奇怪的反应,他只能静静地看着。

  女人的脚步并不快,可当初新追及时,她已经来到了街心。

  “露白?”初新站在女人面前,望着她的脸,竟似痴了。

  丫鬟捂着嘴偷笑,女人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公子叫我什么?”

  初新皱起了眉,支支吾吾:“难道......你不认得我?”

  女人的微笑依旧充满风度,就好像母亲望着自己顽劣的孩子一般。

  那镇定的笑容让初新觉得很不舒服,甚至似一根尖针,一点一点刺着他的心脏。

  “我确实不认得你。”她怀抱歉意地低了低头,拽起丫鬟准备离开。

  初新很想阻拦,可他没有,他只是木立在她离去的背影之后,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脑子是否出了问题。

  世上竟有样貌和声音如此相像的两人?

  他的眼睛素来很亮,他的脑子也一直很好使。

  他从不怀疑。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二者的判断。

  洛阳的风刮起时,地上的尘沙会进入人们本就哀伤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也进了沙子。

  女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慢着!”初新喊道。

  女人的步子慢了。

  “我大概认错了人,”初新侧转身子,注视着女人,道,“恕我冒昧,可你能不能将你的名字告诉我?”

  女人悄悄回过头,施舍给初新她的侧脸:“我确实姓鹿,可名却不是白,而是雪,下雪的雪。”

  她以为初新口中的“露白”姓鹿。

  孝文帝改姓时,将阿鹿桓氏改为鹿姓,初新曾有耳闻,所以他明白,女人的名字和“露白”是完全不同的。

  “姑娘来这茶馆做什么?”初新本不想问,也不该问这么多,可他没能控制住自己。

  这虽然是个失礼的问题,鹿雪却耐心地回答:“这里卖的茶饼泡出的茶我很爱喝,比皇宫中流行的味道要好。”

  “你是皇宫里的人?”

  丫鬟嬉笑着插嘴道:“我家小姐是宫里跳舞跳得最好的人。”

  风变大了,风中的人早已不见。

  初新怅然若失地坐回到茶馆里的座位时,无名正斜眼望着他。

  初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我真的认错了人。”

  无名调侃道:“认错了那位姑娘不要紧,只要别认错这茶馆里的四个人就好。”

  初新道:“不会的。我不怕他们。”

  无名摇摇头:“我本来也以为你不怕他们,可现在不同了。”

  “怎么不同?”

  “你心里已有了鬼,”无名笑,“最要命的一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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