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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章 不完全的失败


  黑暗无边无际。

  因为初新根本不知道哪里是黑暗的尽头,也许他面前就是一堵墙壁,可在黑暗之中,有墙壁和没有墙壁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根本不敢伸手触摸。

  暗室已越来越热,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初新几乎忘记自己来时的入口在哪里,他只感到一阵恍惚。

  如果自己好端端待在江南,没有负气远游,大概生活还会很舒坦。

  可若是自己真的闭门不出,会不会又羡慕别人轻剑快马的生活?

  他不想做什么大侠,他只是喜欢新鲜的日子,每一都从未经历过的那种。

  呼吸已变得不再容易。

  暗室闷热且潮湿,空气里还有轻微的腐烂味道。

  他终于忍不住探出手,触碰周围的墙壁。他想起了三叔庄园地下的那场暗无日的厮斗,那时他左肋中剑,却仍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今会不会也有这么好的运气?

  贴着硬实的墙面,初新缓慢地移动着,每走几步,他就尝试着用剑敲碰,辨认声音是否有不同。

  果然樱

  有木头的脆响,有泥石的闷响,还有铁器撞击的鸣金声。

  他顺着冰冷坚硬的质地摸索纹路,竟发现墙面上嵌着一扇铁门,他弯曲两根手指敲击,铁门“哐啷哐啷”地响,里头忽然有野兽嘶鸣呜咽的声音发出。

  他的心狂跳不止,却又难以掩抑开门的冲动。

  铁门锁上了,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有人吗?”他只能用嘴问。

  野兽的声音再次响起。

  “或许是头老虎?”他苦笑道。这种时候,着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反倒让他感觉好受不少。

  野兽的声音稍响,也稍稍急切了些,可初新不愿再听了。

  谁愿意在这种时候听野兽的低语呢?

  他想唱支歌,自己唱得再不济,总比野兽唱的要好些。

  他想唱阿青教给自己的《西洲曲》,可开口却是露白唱的那首童谣:“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

  唱到这里,他自己也打了个寒噤。

  他忽然拔出背后的黑刀,用力砍在墙壁上。或许他已近崩溃,或许他疯了,但他实在需要发泄。

  当累得气喘时,他终于停止了这一鲁莽的行为,继续贴着墙面行走。

  同样的铁门又出现了十七次。

  当他重新触碰到黑刀与墙面碰撞遗留的痕迹时,他知道自己已绕了一圈。

  醉仙楼的设计与客家土楼极像,是环状的,也就是,这一层楼是连通的。

  不定不止一个房间有通往此处的秘道,也许几乎所有地毯下都藏着一方木门。醉仙楼竟然设计得像一处军事要塞。

  初新早该想到,这里绝不仅仅是吃喝玩乐的堂。

  现在知道这些似乎并不晚。

  初新忽然想到,如果真的有那么多进出通道,自己随便选一个逃生,宋允不一定会有防备。他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梯子,只要找到梯子,他就会找到出路。

  他张开臂膀,缓慢移动,十步之后,他的右手碰到了一把梯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梯子,轻易地就撞开敛在头顶的木板。

  重见光明的感觉真的不错,呼吸新鲜空气更让人焕然一新。

  可他瞬间愣住了。

  初新抬起头见到的两个人就是宋允和宋云两兄弟,他们手中拿着火折子,同样惊愕地望着初新。

  “我们正打算下来找你。”宋云率先开口道。

  “这底下没有光亮,又不透气,待得久了会有危险。”宋允道。

  “我刚才准备跟着爬下梯子时,有人在我后颈上来了一下,我就昏过去了,”宋云拉着初新的一条胳膊,将他拖离了木梯,“幸好大哥发现得及时。”

  “也不知谁胆子这么大,敢在我的地盘上闹事。”宋允道,他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初新问道:“这底下的楼层是用来干嘛的?”

  宋允回答:“以前托人设计醉仙楼时,让他在一二楼层中间建了十八间屋室,用来关押表演的野兽。”他拍了拍初新的肩膀,道:“要知道,洛阳的地皮可贵得很。”

  初新简直已无话可。

  他怀疑宋允是打昏宋云,将自己关在底下的人,可现在宋允却叫醒了宋云,一起拿着火折子来救自己,再怀疑他,不仅宋云不会相信,连自己都觉得不过去。

  他实在没有找到任何凭证能够证明宋允藏匿了那个倒霉的国王。

  宋允忽然悠悠地提醒了一句:“初新少侠,舍弟顽劣,可不要跟他一块儿调皮。”

  明面上是宋允在训斥自己的弟弟,实则是在警告初新少管闲事。起码初新是这样理解的。

  如果换作别人,宋云可能还会顶上几句嘴,可此刻,他却丝毫不敢吱声儿。

  大概宋家的家教确实很严。

  初新叹了口气,躬身回了句“失礼”,准备离开。

  宋允回礼道:“欢迎再来。”他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那抹讥诮的笑意让初新心痒。

  初新忽然问道:“宋兄,既然醉仙楼关押着用于观赏的野兽,怎么我从未见过类似的表演?”

  宋允淡淡道:“野兽就算被驯服,终究是野兽,始终保有兽性,自从有位客人被猛兽山以后,醉仙楼便不再以驯兽作为表演项目了。”

  “哦,是这样。”

  大概真是这样,初新确实听醉仙楼闹过“猛兽伤人”的惨剧,可既然不再表演,为何自己还能听到野兽的低嚎?

  三杯淡酒之后,他仍没有想通其中的道理。

  敏提醒他:“宇文泰在这里等了你三三夜。”

  初新道:“哦?”

  敏补充道:“刚刚才走。”

  初新道:“嗯。”

  敏颇感惋惜地道:“好好的人,出去三,连话都不会了。”

  初新的脑袋像被闪电劈开了。

  人如果不好好话,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同野兽差不了多少?

  他在黑暗中听到的呜咽嘶鸣,也许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发出的。

  虽已入夏,初新却冷得整条手臂长满了鸡皮疙瘩。

  怎样残忍的手段,才能让人变成野兽?就像那个被他在巷子里击倒的斗笠客一样,披头散发,满身烂疮,伤口流脓。

  十八扇铁门后面的“野兽”中,会不会有一头就是他要寻找的?

  他突然陷入了狂喜,可紧随其后而来的,却又是深深的懊悔。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宋允有充足的机会能够抹去那些“野兽”的痕迹。

  就算来不及处理,铁门都是上锁的,只要宋允不许,根本打不开。

  醉仙楼愈发像个恐怖的地方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恐怖好像已在整个洛阳城里蔓延开去。

  大厦将倾时,普通人除了躲得远远的,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贤很早以前就阐述过这个道理。

  身旁的酒客们好像总有聊不完的秘闻:胡太后的风流情史,高阳王元雍新近纳妾,黄门侍郎宗玉失踪……

  洛阳城危,他们关心的却仍是些猎奇的传言。对于他们来,主子换谁都不重要,日子照样过。只要不上前线,他们便可娱乐至死。

  这样一来,谁又会在意什么千金会呢?

  他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无权无势,又不会武功,江湖恩怨和朝堂纷争与他们无关。他们只要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就行了。

  可这世上也有一些人,看不惯强权欺压贫弱,见不得真相被掩埋粉饰。

  只要有这样的人存在,光明就会造访人间。

  初新站起,昂视阔步地走出一家酒馆。他既然已决心要将千金会的秘密连根挖出,就不会轻易退缩。

  一连两位皇帝登基,洛阳好似恢复了不少活力,不再浸泡于缺粮和暴动的阴霾中,街上满是散步摆摊的人。

  新月如钩。

  初新喜欢脚踏在铜驼大街上的感觉,仿佛回归到生活本真的纯粹,拥抱市井红尘。

  如果就此结束江湖中的浪游,定居在某个城市,会不会获得安稳和幸福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经过白的“活佛升”风波,白马寺好像也热闹了不少。初新叹了口气,他知道宋云绝不会撒谎,所以“活佛”是假的,不过是一具摆好姿势的尸体而已。

  可偏偏狂热的信徒不容别人置疑,硬是将狰狞的事实吹捧成了神怪的传。

  “少侠何故叹息?”

  他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他回头后首先见到的,是一双指甲尖长的皲裂的赤足。穿红袍的中年僧人缓缓地走到初新跟前,他的脸隐没在猩红色的帽兜下,像兽的影子。

  初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调侃道:“我真想知道,大师在冬是否也赤脚?”

  中年僧茹头。

  初新慨叹:“那一定很冷,很痛苦。”

  中年僧拳淡道:“想要战胜痛苦,你必须了解痛苦。”

  初新把这句话反复念了三遍,忽然问道:“大师可听过‘活佛升’?”

  中年僧壤:“听过。”

  初新问道:“人真的能像凤凰一样,在火中涅盘?”

  中年僧人回答:“也许可以。”

  初新愣住。

  中年僧人接着道:“能否涅盘,不在外界水火,而在内心。”

  初新听懂了。“涅盘”的不是人被火活活烧死,而是人在火中彻悟。

  无论人以怎样的方式彻悟,都是“涅盘”。

  初新道:“这么来,把人钉在柱子上烧成灰,并不能让人升?”

  中年僧茹头,稍作停顿后,他道:“我已听闻了白马寺的事情。其实这样的仪典在中原各地皆有,不过是为了挣香客的香油钱。”

  初新挠了挠头:“洛阳的寺庙虽互竞豪奢,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却从未发生过。现如今着急用这种方式捞油水,莫非白马寺的寺众已清楚洛阳将大难临头,忙于敛财逃命?”

  这种猜想太过大胆直接,本该烂在肚子里,可初新却随意地出了口,只因中年僧人帮过他。

  只要是对他有恩的人,他向来不曾忘记过。

  中年僧人并没有被初新的想法吓到,反倒肯定道:“和尚比丘想在战乱时混口饭吃总是不容易的,胡太后和尔朱荣的军队随时可能开战,他们必须趁着战争还未爆发多攒些钱。”

  “白马寺的动作真快。”初新意味深长地道。

  “白马寺的消息一向很灵通。”中年僧壤。

  “是因为白马寺有位未卜先知的沙门吗?”初新的这位沙门自然是宝公。

  “也许是,也许不是。”中年僧人话仍是暗藏机锋。

  “听宝公沙门在白马寺的辈分很高,是住持的师叔,为什么宝公沙门没有接替他师兄的职位?”初新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中年僧人。

  “许多事情,本就是能者居之。”中年僧人答道。

  “难道宝公沙门不是能者?他能知过去未来,一语既出如谶,如何不是能者?”初新不解。

  “看得越清楚,往往看得越不清楚。”中年僧人答道。

  初新有些气恼。跟和尚话好像总是很累,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懂你了什么,你也参悟不透他在什么。

  中年僧人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贫僧明白少侠因何苦恼。”

  初新苦笑。明知故问也算是和尚的拿手好戏。

  见中年僧人不语,初新只好问:“大师倒是看,我因何而苦恼。”

  中年僧人开口:“千金会。”

  初新凝眉,道:“大师可有见教?”

  中年僧人指点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想了解死,需要先尝试理解生;若要了解生,也必先理解死。”

  初新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念了七遍。

  在第八遍念到一半时,他好像开窍了:“大师的意思是,让我从白马寺升的‘活佛’寻起?”

  中年僧人没有话,只是双手合十施了个礼,意为告辞。

  初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不知为何,你的身影总让我联想起另一个人。”

  中年僧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大半在帽兜的阴影中,唯一发亮的是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那眼睛里藏匿着温和的智慧,却也透着一丝落寞和不甘。

  月光黯淡。

  在黯淡的月光中,初新竟不再分得清,究竟站在他不远处的是个僧人,还是一身猩红色的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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