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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鸩酒的困局


  元欢并没有慌张的神色。可无论在谁看来,他都该慌张才是。他问:“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我很好奇。”

  这话显然是说给初新的。

  初新没有隐瞒:“还有你写给儿鹿将军的信,已被我半道拦截了下来。”

  “那信是用鸽子送出的,你怎能发现?”元欢的脸上泛起一阵奇异的表情,不像是惊讶,反倒像赞赏。

  “我在一家酒馆的屋顶睡了四天四夜。要知道,一直在屋顶吹风可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初新苦笑道。

  “没错,你要完成一些事,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元欢认同初新的看法。他为了完成自己的夙愿又付出了什么呢?付出了晴的性命,付出了后半生的安逸清闲,付出了无数人的鲜血和努力。

  “你仅剩的王牌只有挟持天子和太后的禁军,然而如果你在此殒命,我们就能隐瞒你的死讯,放出假消息营救两位陛下,不至于令洛阳乃至整个中原陷入混乱。”这样的办法初新原本是绝不愿意用的,可在洛阳的经历已经让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

  他发现一旦卷入某些纷争,要保持双手干净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他宁可采取肮脏的手段去实现自己心目中的正义,也不愿隔岸观火、坐视不理。

  这个转变让元欢纵情大笑:“很好,很好,你已逐渐明白了世界的规则。至于三叔和尔朱荣的目的,我也都一清二楚。一个想借救天子之功重新拥有财富,一个则想挟持天子,成为中原的新霸主。你们的围攻,与其说是联手除恶,不如说是利益的妥协。”

  宇文泰、三叔和初新都没有反驳。他们都清楚,元欢的话切中了要害。心中各有算盘的三方确实无法真正实现共同进退。

  停顿片刻后,元欢忽然用张狂的声调问道:“如果你们的天子已经死了呢?你们所有的行动全都是一场泡影呢?”

  死寂,只有死寂。

  所有人都被问倒了。元诩如果死了,元欢才是洛阳城中声望最高且有继承资格的人,也是最有能力挽回北魏乱局的人。杀了他,北魏很可能永堕万劫不复的深渊。陷民于水火,这不是侠义之道,初新已经失去了杀元欢的理由;三叔如果想东山再起,此刻更应该依附元欢,决不能与之作对;尔朱荣虽然军力强大,可毕竟只是军阀,他要服众,一定得经由天子的承认和册封,必须经过长久的经营和稳定才能实现霸业。

  转瞬间,元欢从“必须杀”变成了“杀不得”。

  良久,三叔沉声道:“你绝不敢杀天子,这是弑君,是大逆不道的罪。你在撒谎,天子根本没死,你不过是想趁机逃走而已。”

  元欢笑了:“没错,我是没这个胆量杀他,可借刀杀人的办法,我使得还少吗?”

  三叔想起了在自己背后捅刀子的小黑,想起与自己朝夕与共却只为窃取秘密的晴。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元欢的刀。

  挑起世界的纷乱和纠缠确乎是元欢最拿手也最喜欢的举动。

  “你布置了什么遗策?”初新问道。

  “没有刻意留下计策,我只是叫人传了个话。”

  “什么话?”

  元欢手上的血凝结了,他随意揉搓着血污,淡淡道:“我吩咐手下给太后和天子各倒了一杯美酒和一杯毒酒,告诉他们二人中只能活一个,让他们留下一杯酒,另一杯送给对方。”

  “然后呢?”

  “把毒酒留下的人必须接受一场赌,”元欢慢条斯理地解释着,仿佛在享受这个过程,“那个人的两杯酒将会打乱顺序,他要任选一杯喝下。”

  千百年后,西方世界提出了一个非常相似的问题,称作“囚徒困境”。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在自找麻烦,自设陷阱。人类一直身处困境。

  初新冷冷道:“时至今日,你还是要玩弄这样的把戏吗?”

  “我给了他们机会,一半一半,前提是他们足够高尚,或者,其中一个人如果比较有牺牲精神,而另一个人又很自私,那问题就变得简单很多了。”元欢微笑着说道。

  “如果他们都死了呢?你的戏岂不是没法唱了?“三叔的声音再次由雾中传来。

  元欢笑答:“放心,故事一定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

  戌时三刻,这是元欢给元诩和胡太后的最后期限。

  “最后”的意思,往往是没有下一次了,往往在宣告某一种事物的终结。

  “拿走吧。”胡太后说。

  “就给母后这一杯吧。”元诩说。

  随着酒被宦官端往另一人处,谁的生命将延续,谁的生命又将终结?

  一个面容白净的胖子走进殿内,元诩认得他,他就是新任的禁军统领。

  “你是来监督我喝下其中一杯酒的?”元诩问。

  胖子点点头。他脸上的白粉因此掉落了数百粒。元诩看着这个人的脸,有些反胃,摆摆手道:“不必监督,我说到做到,我送出了没有毒的酒,就一定会遵守规则。”

  他注视着胖子的眼睛,接着道:“而且我敢肯定,皇叔不敢让我和太后都丧命,毕竟他需要一只替罪羊,或者是一个木偶。”

  如果他不慎死了,太后便是替罪羊;如果太后不慎死了,他就成了木偶。

  这个道理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那般明显。

  胖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尖而细,却又带着几分沙哑低沉,像只没有阉割干净的公鸡:“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我怕你今后没有机会再说了。”

  元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叫裴喜,是吗?我一直奇怪,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裴喜笑了。他笑起来时,脸上的肉竟会堆到一起,令元诩回忆起他的一位族叔。

  裴喜道:“很快,我是什么人都会对陛下失去意义。”

  元诩也笑了:“没错。”

  一个人若是死了,一切于他而言便都是毫无意义的。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各人迎接死亡的态度。

  元诩此刻的表现完全不像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反倒似看透世事、了无牵挂的僧侣。

  裴喜有些好奇:“你不像是个怕死的人。你不想知道太后给了你哪杯酒吗?”

  元诩淡淡道:“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害不害怕已无所谓了。所以无论母后给了我哪杯酒,我都不必害怕。”

  裴喜道:“可太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如果母亲选择贪生,陷子于死地,我想任何孩子都会心寒的……”

  元诩打断了他:“不必说了,我的命是母后给的,如果不是她冒着杀头的危险执意将我生下,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世上。”

  他的确恨他的母亲,可到了生死关头,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将性命交予他的母亲。元诩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孩子的本分。

  恨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有时恨能催生爱,爱也能孕育恨,可这绝不意味着二者能够互相抵消。相反,这种账是永远算不清的,人们也永远不爱算。

  听完元诩的话,裴喜的笑不再掺有任何喜悦的成分,反倒变得凄厉。他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根本没有披挂铠甲。他看着元诩面前摆放的两杯酒,吩咐左右打乱次序,随后让元诩喝下其中一杯。

  元诩大笑:“所以你该明白,母子之间就是存在这样神奇的联系。”

  他随意地选择了右边的那杯酒,随意地喝下了肚子,没有半点犹豫。

  那一刻,他二十年的短暂人生在闪光。

  那一刻,他已成了北魏真正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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