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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明朝不复上南楼


  “像不像一只凤凰?”

  “您说什么?”

  “这片火海像不像一只凤凰?”

  三叔很不满意,因为身边的下人让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想,如果小黑在这里,一定很快就能领会自己话里的意思,毕竟,他是自己很早就养下的一条听话的狗。

  他愉快地站起身,呼吸着混杂烟尘的空气,望着粮仓中发生的一切。城墙真是个好的观台,既可以在战时向外看见进攻的云梯和快马扬起的尘沙,偶尔还能见到城中的械斗和混乱。

  混乱是三叔这样的人最爱的局面,混乱可以制造商机,可以让他的财富再添上数笔。事实上,他的财富已经多得足够令他每天挥霍至百岁,但他仍觉得不够。

  “三叔,我们的人怎么办?”有个多嘴的下人问。

  三叔对此并不厌烦,这个下人给了他解释的台阶,他的解释用以说服的不是这群愚笨的仆从,而是他自己:“我们的人?你将他们视作钱就好,挥之即来,招之即去,钱嘛,总是花不完的。”

  “钱是花不完的”这个论调,放在谁那里都不如放在三叔这儿。

  “你跳支舞,我听说羌胡人都能歌善舞。”三叔命令道。于是其中一个下人开始旋转,开始扭动脖子,在火光中翩翩起舞。

  他跳的是游牧民族围绕篝火宴饮时的庆祝用舞。草原上的部落以此沟通神灵,感谢上天的给予和馈赠,让人们免受饥饿和贫穷的折磨。

  死的舞蹈,生的舞蹈。

  该死的总要死,该活着的也总能活着,像是被一双大手密切地规划好了。

  火势减小了,粮仓口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山丘,有人在经过长久而细致的观察后,决定冲出去。第一个成功者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初新迅速起身,拉起露白,打算跟着脱逃,露白却死命拽住他,不肯同他过去。

  “外面有埋伏。”露白使的劲力很大,声音却很糯很小。

  初新道:“有埋伏我也得出去。”

  露白问:“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初新道:“箭雨已经停了。”

  露白跺着脚问:“你急着去送死?”

  初新盯住露白的眼睛,用一种理解的目光说道:“我急着离开。”

  露白顿了顿,问:“呆在这里不好吗?”

  他不说话,只是环视了一圈周围黑漆漆如焦炭般的尸体,握住了“七月”的剑柄。露白的手轻放在初新的手腕处,柔声道:“他们已经死了。”

  初新长叹道:“是啊,他们已经死了。”

  人的生命有时与蝼蚁无异,此刻的郑俨和普通人一样,也在仓皇奔走,没有人会为他让路,没有人因他和太后的关系对他多加照顾。

  可他毕竟是千面人,是那个原始的部落中逃出的楚地少年,是割下一张张面皮的残忍杀手,应对混乱,他有一套自己的办法。他扒下了一名羽林军士官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手执长戟,跟在人群后面向外涌去。

  外面早有残狼部众在等待,黑压压的,围成密不透风的形状,带头者是李梧桐与秦五。初新翻过尸体堆时见到的第一张脸孔就是秦五。

  秦五好像也一眼就找见了他。

  他们向彼此走去,露白拉不回初新,李梧桐也叫不住秦五。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被人唤作宿命。

  幸存者在和残狼部众火并,新一轮的交锋开展了,最初,两方的人很容易辨认,缺胳膊断腿者是残狼的人马,四肢健全的则是羽林军和三叔雇佣的死士,到后来这一区别再不分明。尤其断了手的人爱砍对手的手,少了腿的人偏好在对手的膝盖部位下刀,一番激战之后,两个厮杀的人竟残缺得一模一样。

  初新走到秦五面前停下,道:“你们毕竟还是出现了。”

  秦五板着脸道:“我们本不必出现,这一战无论如何都是你输了。”

  初新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而是问:“‘公子’呢?”

  秦五双手抱臂道:“‘公子’已没有来的必要,若非他下了赶尽杀绝的命令,我们也没有来的必要。”

  初新微笑着说:“一个胜利者如果不能亲眼目睹他胜利的全过程,一定会抱憾终生,所以我断定,‘公子’一定会来。”

  秦五道:“你倒是很了解胜利者的想法。”

  初新道:“每个人都难免有输和赢的时候,胜利者的滋味好受些,所以我记得比较牢。”

  秦五道:“输不值得懊丧,赢也无须庆祝,对胜利的憧憬太过急切,痛苦就会前来造访。”

  初新露出疑怪的神色:“想不到你也懂痛苦?我以为你是个没有情感的人。”

  秦五缓缓拔出长剑,凝神道:“我和别人解释过很多遍,我并非没有情感,我只是不在乎。凡人的悲欢渺小可笑,毫无意义。”

  初新显然不认同秦五说的话,反驳道:“恰恰相反,人的悲欢哀乐是最美好的东西,手握着这些记忆,人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清苦寂寞的长夜。”

  他也拔出了他的“七月”。

  这是阿青送给他、他仍留在身上的最后一样东西,由江南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寻常铸剑师按照古法铸造的青铜剑。

  两剑相击。

  初新注视着秦五,秦五也注视着初新。

  “我很奇怪,你的剑招是不是只有刺?”

  “你能接下我这一剑,我倒是并不感到奇怪。”

  “我明白,因为你并不在乎。”

  初新一边招架进攻,一边注意着周遭的情况,祈祷天子能够快些率部出现。他虽已撑过一个生死关口,可也接近崩溃的边缘。他害怕在无休止的煎熬下他会再一次彻底屈服。

  人最可悲的不是失败,而是甘愿如烂泥般放弃。

  有匹马自洛阳西门进入,飞奔而来,径直冲向粮仓,在离冲天的火光还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时,敏勒住了马,她发现有一群人正在道路中央看着燃烧的粮仓。

  “喂,你们待在这里做什么?快让开!”敏挥舞着马鞭朝地上一甩,发出一记响亮的声响。

  人群没有动静,就像一尊尊石俑,守卫着冰冷的皇陵。马儿躁动不安地踱步,敏不得已,一鞭子抽向了后排的人,带着点石成金的魔力,三四个人开了尊口,发出了疼痛的闷哼。

  “原来你们不是石头!”敏生气地喊道。

  队伍中忽然走出一个人,躬身问:“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敏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人正是帮助初新擒获千面人的宋云,惊喜道:“是你啊!快些跟我走,阿新遇到麻烦了!”

  “来了!”宋云毫不迟疑地飞身上马,身旁却有人发出刻意的咳嗽声。

  “你忘记我们约定的事情了吗?”

  敏顺着声音望去,瞧见了一对深陷的眼窝,长着这对眼窝的青年散发着睥睨天下的傲气,仿佛这个夜晚之中,他就是万事万物的主宰。

  宋云大笑道:“我当然记得,不待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就不要出手。”他策马后退了一段路程,抢过敏手中的马鞭,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抽打在马身上,马长嘶一声,向人群直直地冲来。

  “拦住他们,都不要躲。”青年命令道。

  “起!”宋云凛然长啸,马儿竟然一跃而起,跳过了众人的头顶。“好骑术!”敏称赞道。

  望着扬长而去的宋云,青年的眼中虽然闪过一丝不快,还是很快将之隐去了。他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除残狼,杀郑俨,皆在今夜一役,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一己之私而坏事。”

  他是洛阳的王者,是北魏的王者,今晚,他要把祖先留给他的东西一样一样夺回来。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躲在母亲身后的可怜虫,不是空长十九岁的手足无措的婴孩。

  证明有那么重要么,值得用鲜血去换取,用生命去捍卫?

  初新和秦五的剑仍猛烈撞击着,秦五的每一刺都被初新硬生生挡开。初新很少主动进攻,而是极其耐心地寻找着破绽。防守耗费的体力比进攻少得多,他要面对的绝不止秦五一人,他必须留存实力。

  可与此同时,他的希望也被一寸寸耗去。

  “在等什么人吗?”秦五的剑贴着初新的剑脊刺向初新的右手,初新堪堪避开,急削秦五的手腕,淡淡道:“也许吧。”

  “人的一生都总结在两个词里,‘等待’和‘希望’,但那是否合理呢?”秦五撤剑,又回身刺出。

  “只要有希望,就应该等,只要肯等,就会有希望。”初新突然往前跨出一步,衣袖紧贴秦五的剑,一肘撞在秦五胸口。秦五踉踉跄跄地后退,艰难地止住了跌倒的趋势。

  三叔依然在城墙上俯瞰粮仓,他被初新和秦五的对决吸引了,饶有兴味地猜测着胜负,在这时,不远处的城楼传来了马蹄声。

  “稀奇事,马居然也能上城墙。”三叔肥胖的身子站起,捋着稀疏的胡须。

  马的步伐放慢了,马上一人落在三叔跟前,跪下请罪。

  “三叔,我没能救出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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