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明观二年的春日当真是极好的春日。
国丧已过，压抑许久的京都终于褪了冰封，日头甚好，透过窗格子散落成千点儿万点儿的金光，漾在刻着万年青和芙蓉花的地砖上成了一圈一圈细碎的涟漪。
偶有风吹过，煦暖里带着微凉，夹杂着浅淡的桃花香，一切都是正正好的模样。
明霜躺在榻上，腰间搭着条薄被，阖着眼，睫翼微微翕动，神色间皆是倦怠困乏，她往常是最爱笑爱闹的，只是自前几日醒来后就变得有些嗜睡。
兰汐打了热水回来见她还是这般样子，忙凑到跟前好声好气哄道：“我的姑奶奶喂，平日睡就睡了，今个儿可是上巳节，颐安太主设了宴递了帖子的，耽误不得。”
明霜紧了紧被子，背过身去：“就说我病了，无妨的。”
带了点儿鼻音，糯糯的，听得人不忍心催她，兰汐向来心软，正没法子，门口就传来了一道温和的声音：“霜儿今日是怎么不舒服了？”
明霜听见这声儿却是立马起了身子，瓮声瓮气唤了一声：“阿娘。”
明夫人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理了理她的额发：“霜儿和娘说说哪里不舒服了，可要找大夫？”
“阿娘，我就是不想去。”明霜环着她的腰，头搭在她的肩上，软软地撒着娇。
前世就是这次的宴会招惹了那人才有了后面那么些是非，如今侥幸重活这么一遭，她便只想警防着那些个抄家宫变的祸端，避开那人，守着国公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明夫人却不知道她这些心事，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小性子，笑道：“你这孩子，近日却是愈发爱撒娇黏人了。”
明霜也不回答，就乖巧地依偎着母亲，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暖香，这是那些漫长冬日里她最为想念的温暖。
明夫人瞧着她这样子，虽然不知为何，心里也是软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愈发温柔：“霜儿，昨个儿朝堂上，你爹爹又与荣国公狠狠吵了一架。”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明霜却明白了。
京都最不缺的就是公侯伯爵，但眼下朝野侧目的统共就两家，襄国公府和荣国公府。
甲胄有劳曰襄，宠禄光大曰荣。
襄国公祖上便是开国功臣，而明霜父亲明烈更是助崇元帝夺嫡即位，手握重兵，备受宠信，崇元帝临终之际命其辅佐先帝，先帝体弱，没几年就去了，临去前又将他列为托孤大臣，是实打实的三朝元老，百年世家。
荣国公府则是在崇元帝还是皇子时，就把当时的世子尚了颐安公主，崇元帝敬重长姐，登基后便封其为长公主，享封地食邑和亲王兵权，先帝即位后则加封其为大长公主，直至幼帝登基又尊奉为颐安太主，连带着荣国公一家也青云直上。
荣国公和襄国公吵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文臣武将之争，家常便饭，但是若在这节骨眼儿上明霜拒了颐安太主之邀，那可就是下了皇家的脸面，指不定扣上什么帽子编排一气。
要知道颐安太主如今可是大越朝最尊贵的女子，崇元帝唤她一声皇姐，先帝唤她一声皇姑母，新帝年幼，还得尊她一声皇姑奶奶。
明霜想到前世颐安太主的狼子野心和狠辣手腕便明白这宴席她不去比去了更惹是非。
终究还是乖顺地点了头：“阿娘，我知晓了。”
-
三月初三上巳节，当祓除畔浴，祭祀高媒。
颐安太主每年这时都会邀京都适龄的未婚士子贵女到城郊骊山的温泉行宫临水宴饮。
往年明霜年纪还小，未曾受邀，而今甫一及笄，这帖子便递了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城郊驶去，明霜将窗帘勾起一条缝儿，看见京都长街上朱服耀路，锦绮粲烂，无意地叹了一句：“好热闹。”
听不出喜悲。
兰汐笑着应道：“自是热闹的，毕竟三月三女儿节，可不得打扮得鲜亮些么，偏小姐穿得如此素净。”
“承顺侯家的小姐今年年初也及笄了。”
明霜放下帘子，状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兰汐却再没挑起这个话头。
承顺侯家的小姐，那可是颐安太主的外孙女。
颐安太主一生膝下只有一女，宠爱异常，嫁到承顺侯府生了一儿一女后却不幸病故，颐安太主痛失爱女，一病不起，承顺侯府为了示好便将顾清澜送到了荣国公府养着，而太主一腔哀思也就尽数付诸于与女儿七八分相似的外孙女顾清澜身上。
顾清澜初初及笄，又还未择人家，如果哪家贵女在今年宴上抢了她的风头，那可当真是想不开。
前世的明霜并不懂这个道理，虽无意招摇却也不懂藏拙。旁人无事又总爱把两人放在一处比，顾清澜处处被压一头，久而久之自然视明霜为眼中钉。
偏偏顾清澜爱慕容翊多年，最后却是明霜嫁给了他，再后来又出了顾清平那档子事，所以顾清澜恨她倒也恨得不冤。
其实明霜并不怕她，她上一世能杀了她，这一世便也能，只是她不想再欠顾清平，也不想再招惹容翊，更不想引来麻烦，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这样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已经到了行宫门口。
自打两年前初初长成，便有见过的人把明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偏偏明烈护短护得霸道，寻常不让瞧见，所以襄国公府的马车一驶入山脚，就有许多人在行宫门口巴巴等着，以窥芳姿。
待得车停稳了，只见一个身穿浅葱色衣裙的丫鬟先下了车，这丫鬟倒是生得清丽，而车里那人只探出了一只手，纤细修长，柔若无骨，袖子往下滑了一段，露出精致脆弱的一截儿皓腕，像汝窑最上好的白瓷。
只这一只手，便不由得让人生了绮念，屏住呼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待得那女子出来后，却发现她只着了一身藕荷色齐腰襦裙，很不打眼，还戴了顶帷帽，不免有些失望。
唯有那素色丝绦束得腰肢不堪盈盈一握，行走之间自有扶风之姿，又不让人觉得轻浮矫作，自带了天生的贵气，当是天人仙姿，愈发让人抓心挠肝地想看看这白纱之后是何等容颜。
只可惜除却一个惹人遐思的背影什么也没落下。
明霜到时，颐安太主正端坐上首，任凭顾清澜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笑。
她已近花甲之年，却因保养得宜，脸上寻不出什么皱纹，梳着乌蛮髻，戴着牡丹冠，鬓边鸦黑，一袭紫锦绣凤滚金宫装尽显其雍容华贵。
明霜看着她，竟想不出她会是那个手染万人鲜血的狠辣女子，但也未流露出心绪，只规规矩矩地福了身：“明霜见过颐安太主，恭请太主金安。”
花厅里的言笑晏晏一时间也停住了。
“明家的丫头来了？”
颐安太主眯了眯眼，语气慵懒，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就那样打量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问道，“这好端端的，戴个帷帽作甚？”
“近日染了风寒，大夫说是要传人的，怕扰了太主安康，才不得已戴了帷帽。若有冒犯，明霜这便取下来。”
“即是如此，那便戴着吧，本宫这里没有那许多规矩。”颐安太主倒是很好说话，带着笑，言语也温和，“只是待会儿去后山时，你可要小心些莫吹了风，不然回头明烈那老头子心疼了又该打到我们荣国公府来了。”
她这话似说笑，却也是敲打。
明霜虽心性单纯，但并不愚笨，如何听不出言下之意，当即回道：“原就是父亲紧着我来的，说太主之邀乃是天大的脸面，小伤小寒又有什么打紧，所以便是吹了风也合该他自个儿心疼去。我只担心传给了太主和各位姐姐妹妹，到时候我爹爹可就真真成了罪人了。”
她声音清甜，语气烂漫，惹得颐安太主忍不住笑嗔道：“你呀，当真是被你爹给惯坏了。”
这一笑，花厅里又恢复之前的热闹。
明霜前世及笄不久就嫁给了容翊，容翊又不大允她出门，她鲜少交际，只觉得这群贵女们说话好没意思，便坐在一旁兀自发着呆，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同顾清澜的众星拱月倒是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心下也就都有了比较。
直至巳时，管家来报：“禀太主，除平遥王爷外各家公子小姐都已到了，可要移步兰溪开宴？”
颐安太主由顾清澜扶着起了身，理了理衣襟，幽幽道：“翊儿这孩子素来是个不讲规矩的，指不定今个儿来不来呢，便不等他了，且先随着本宫往兰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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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溪是从后山山腰蜿蜒而下的一条水流，因正好应了上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于是每次便先在此宴饮作乐，待得天色晚了，再去温泉处畔浴祓禊。
众人位次则是男女各一方按着身份地位自上而下排去的，颐安太主左手第一位自是顾清澜，顾清澜之后便是明霜。
明霜有意低调，但坐在如此高位，又如何能不招摇。
她下首那几位也皆是高门大家之女，心气儿都傲，听多了“明家小姐乃真绝色”的说辞，难免不会有几分不服与妒忌。
如今却见明霜打扮普通还不愿露脸，心中便起了几分不屑，窃窃道：“我当她多了不得呢，如今这穿着打扮，竟是被清澜压得死死的，连我都不如呢。”
“就这般也有人称她是京都第一美人儿呢，果真那传言信不得。”
“许是吹得太过了，自己也知道自己衬不上，这才不好意思露脸呢。”
声音不大，却够身边几人听见，自然也就落到了顾清澜和明霜耳里。
顾清澜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立于明霜身后的兰汐着实有些气恼，但看着自家小姐依然娴静端方地坐着，不动声色，倒也就没那么气了。
也是，凤凰难不成被麻雀叽喳了两声就不是凤凰了不成？
那几人见明霜没反驳，只当她是心虚好拿捏，言语间便愈发过分。
“要不说是在秦地养大的呢，武将家出来的就是没品儿。”
“那儿哪儿能和太主亲手教养出来的比？所以啊，襄国公府就是要比荣国公府差一头哩。”
明霜不大在意自己那些个闲言碎语，但偏听不得人说襄国公府半个字的不是，摩挲着杯壁的手指不免用力了几分，将将准备开口，却听得一道声音如琅击玉，破风而来，压住了那些燕雀喳喳。
“听闻今日明家的小姑娘也来了？有这般美人儿在，姑母竟也不早些催我来，当真是不疼侄儿。”
言语惫懒，混不着调，却因着声音清朗如磬，让人生不出一点厌恶，只觉少年骄纵风流，便该是如此。
明霜只听了那么一声，捏着杯子的指节儿便有些泛白。
偏过头去，正好看见那一袭绛朱锦袍的清贵少年打着扇儿从春日里走来，一双好看极了的眼只那般轻轻一挑，就落了一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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