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写家书
这骁勇兵营原本是荒北郡官兵的居住执法之地，大胤九十年末的除夕之夜，守城官兵不知死了多少，就让给了朝廷拨下来的王家军，成为重要据点，粮草，军务大都在这里看办。
赵瑞宁随着林震穿过层层房屋，来到一处四合院，里面乌央央地站着很多人，众人看见林震带着个小少年回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林震一五一十的告知原委，众人先是痛骂孟祥林言而无信，后又听说这位小少年不要钱写家书，极为高兴。
赵瑞宁打量众人后一步步走到人群的中央，眼神明亮，开门见山道：“我不要你们的钱，但是你们要为我做一件事，你们放心，绝不是烧杀抢掠，为非作歹的坏事。”
众人看着少年认真坚毅的模样，不似在开玩笑，低声讨论着。做一件事，可大可小，他们不能随便应允，一诺必践。
林震上前拱手道：“小兄弟，我们既然当了兵那就只能听天子，将军的话，这要是你帮了我们，我们就要为你做事，是坏了规矩的。”
众人纷纷应和，陈大宝哽咽道：“我都一年没给我爹娘写信了，我爹是个瘸腿，我出来时跟我那混账弟弟说，要担起家中的重任，也不知他能不能行。”
赵瑞宁听了这一席话，苦笑道：“是我为难你们了。”
林震以为要反悔，刚要劝，就见赵瑞宁从篮子里取出文房四宝，自言自语道：“唉，你们这么多人，我怕是要写到猴年马月。就你，那个一年没写家书的，还不赶紧过来。”
少年走到桌子前，一脸欣喜地问：“真的吗？”
赵瑞宁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抽出信封，铺陈纸张，“你父母名讳，家住何处，你的名字都告诉我。”
“我叫陈大宝，我爹叫陈进财，娘叫张桂香，家是在钦州郡莲花县陈家村，五排第五家。”
赵瑞宁一笔一划写下，铁画银钩，矫若游龙。
陈大宝虽不识字却大赞道：“先生的字可真好看！”
赵瑞宁看着他竖起的大拇指，浅笑道：“你有什么要嘱托的，都告诉我。”
“我，我想问问爹身体怎样了，他的腿一到冬天就疼的难受，还有娘是不是天天晚上熬夜绣手帕，累得眼睛都看不清楚。你告诉我娘，不要再绣了，我现在有了军饷，能活下去了。”陈大宝低头垂眸，继续道：“让我弟弟要好好孝顺爹娘，我不在家，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体力活要多干。是我不孝，一定要当兵，我以为我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快三年了，还是个小卒子。娘，我好害怕我回不去了，同村的陈大勇在一个月前死了，就死在我面前，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死了。娘，我好害怕······”
四合院子里的众人看着呜咽的陈大宝，眼里都泪光盈盈，几十个士卒或是仰天，或是低头，沉默不言。
林震瞪着双眼，双拳紧握，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他转身看着脱落破败的墙皮，轻声道：“咱们都是从莲花县来的，进威远边营时六百人，现在就剩下三百来人了。大宝，你别怕，你不能怕，咱们得给他们报仇，咱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林震擦干眼泪，转过身来，扯起嘴角露出轻蔑嘲弄地笑：“从北漠那群蛮人踏入我大胤国起，这就是不死不休的战争！”
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陈大宝抬起头来，闷声道：“家书先生，我刚刚说得不算数，你让我弟弟多照顾照顾陈大勇家。”
赵瑞宁看着一张大白话的家书，咋看咋别扭，团作一团扔在桌子一边，按照自己的理解又写了一封，信达雅，舒服多了。
有了陈大宝这个先例，赵瑞宁也不急着动笔，听他们讲完后先在心里梳理一番再写，就是太慢，这不天都黑了，还有二十个人没写。
林震去兵营外买了份面条端了进来，轻声道：“先生，该吃饭了。”
赵瑞宁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写那封未完成的家书。
终于，赵瑞宁将家书递给面前的士卒，长长地舒了口气，端起温热的面条大块朵颐。
另外十九个要写家书的士卒，看着愈发昏暗的天色和一身疲惫的先生，低下了头，假装看不见。
赵瑞宁吃完站起身，活动着脖子和手腕。
众人以为她要走，连忙围了过来，“先生，你还写家书吗？”
“先生，你要回家吗？”
“先生，你明天还来吗？”
赵瑞宁不吭声，转着发酸的手腕走出四合院，对着门口的人道：“你过去把那个火把拿过来，放到桌子边照明。”转身坐到椅子上，哑声道：“下一个。”
林震坐在门槛上，看着昏黄火光下的小少年，十六七的模样，皮肤黑黑的，在火光的照耀成暗金色，上扬的剑眉，一双光彩照人的桃花眼，鼻子高挺小巧，下巴尖削，是个男生女相的俊美少年。
这样的少年，小姑娘们最喜欢，怕是门楣都让媒婆踏平喽。
寒风刺骨，乌云遮月，剩下的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不甘和期待，为什么是他三个排在最后啊！
啪的一声，赵瑞宁手中的毛笔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在纸上留下墨色的兰花。
“先生！”林震看着她发抖的右手，眉头紧锁，对另外三人严肃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写了，你们都回去。”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三人连忙道谢，快步离去。他们是想占个便宜，可也不能没了底线，逼着好心的先生硬写。
“慢着。”
“我给你们写完。”
三人回首望着坐在火光下平静的小先生，心中五味杂陈。
“先生，再写下去您的手会废的。”
“还有左手。”
赵瑞宁天生左撇子，只是后来改用右手。
三人看着她用左手写字，只觉得真乃神人也，德才兼备，超群绝伦。
“天色这么晚了，你们还回边营吗？”林震问道。
三人心满意足地拿着信，满脸都是笑意，“参军只准了我们一个下午的假，摸黑也得赶回去，林哥你是不知道，边营要盖新营房，都忙死了。”
“先生，谢谢你，这十文钱可以省下来给我爹娘。”
“是啊，要是边营里的兄弟都能遇到像你这样侠义心肠的家书先生就好了。”
赵瑞宁眼睛一亮，终于聊到着了，“咳咳，你们边营有多少兄弟？”
“五百多个。”
赵瑞宁垂眸沉思，缓缓道：“倒是也不多。”
“先生，你这是······”
三人张着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捡到宝了？
赵瑞宁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大手一挥道：“你们回去告诉边营的士卒们，我给你们写家书，分文不取。”
三人又是好一番感激涕零，把赵瑞宁夸得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林震看着笑眼弯弯，谈笑风生的小兄弟，心中一热，搂着他道：“小兄弟，我平生最喜欢有情有义之人，不知你可愿与我结拜，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两年前荒北郡郡守赵昌勇被北漠的奸细掳走后，小姐赵瑞宁就遣散了下人，只留下管家赵福和贴身丫鬟泠（ling）了。此时已经夜半，小姐还没回来，两人都慌了神。
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派去跟踪小姐的人都说是在骁勇兵营那里不见了的，小姐不会真的进去了？”赵福是个年过五十的小老头，身材矮小，无儿无女，所以对赵瑞宁很是疼爱。
“我去找郡尉大人。”泠儿说罢跑了出去。
郡尉，郡守的佐官，掌全郡的军事。阮君昭在郡守被掳走后就接管了大部分郡中事情，又和赵郡守情同手足，这两年多来对赵瑞宁极为照拂。
就是因为这份照拂，赵瑞宁依然能在没有父亲的靠山后，毫无顾忌的行事，人人礼让三分。
郡尉阮府，书房。
听完泠儿的一番话，阮君昭冷哼一声，仰坐在椅子上，长久化作一句：“昌勇教的好儿子。”
“小姐只是太想念老爷了。”
阮君昭单手按压太阳穴，余光扫射弯腰躬身，一脸谦卑的丫鬟泠儿，阴沉着脸道：“你也是个好丫鬟。”
郡守夫人杜青梅手里端着热粥，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泠儿，你先回去吧。”
泠儿看了两人一眼，压下心中万千思绪，默默地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杜青梅将热粥放下，挑亮烛光，回头看着阮君昭温婉一笑。阮君昭轻轻拍了下腿，两人心有灵犀，相拥而坐。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大人。”
一声声婉转清扬，似是小溪缓缓流向心尖，又如利刃直插心头，又甜又痛。
阮君昭低头吻了上了颤抖的红唇，贪婪地掠夺着她的气息，一寸一寸，彻骨温柔。
而她，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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