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第一章
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着个身着黑色运动服的女人，她面前的茶几对面拘谨地站着衣衫不怎么整的一男一女。
女人脚边放着一个大的行李背包，上面的飞机托运单都没撕掉，看得出是出远门才回来。但一个女人能背得动这种包，想也想得出那黑色运动服遮盖下的身子肯定不是她对面那个穿着睡衣的女人那么单薄柔弱。
“我的床躺着舒服吗？”施清瑶手里夹着根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问得很淡然。
淡的那个程度让人一点儿都看不出她面对的这两人一个是她即将结婚的未婚夫，另一个则是她从小到大的发小。
王筱染不敢说话，让郑一扬说，但郑一扬也不敢。
施清瑶看了郑一扬一眼，见他一脸心虚满头大汗，觉得挺没意思，又看向王筱染：“我刚刚已经把你们两个的照片发给了高渊。”
“你怎么可以……”王筱染吓得魂都掉了，声音一下拔高起来。
施清瑶一个带水的杯子给她猛砸过去，把她砸得销声了。
杯子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玻璃渣。
“我不这样难道让高渊一无所知地继续当你的提款机？”施清瑶边抽烟边说，“我不想说太多，给我个理由，郑一扬。”
比赛中受了伤，眼眶都没等到消肿她就匆匆忙忙提前回了国，只为了给郑一扬过一个三十岁生日，送上一份惊喜，却没想到是有惊无喜。
一天一夜的飞行和恐高带来的头晕让她现在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靠着抽烟提提神。
郑一扬踟蹰半天，来了一句：“你别抽烟了，行吗？”
“我让你说理由，你说五月二十号去领证，还领吗？”
“小瑶。”
“如果你没有打算跟我领证，前天打电话的时候就不该那么跟我说，我也就不会回来。”
其实施清瑶也知道这会儿要理由没什么意思，就算要到理由，未婚夫也不会再是未婚夫，朋友也不会再是朋友，但心里这一下就是过不去。
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郑一扬跟她四年了，而王筱染跟她二十来年了，跟亲姐妹没什么区别。她怎么都想不到，这两个人会搞在一起。
郑一扬给她的理由是：“我们不合适。”
施清瑶差点笑出来。
不合适？前天这逼可还在跟她打电话说要领证呢？
“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里，你看到了我，但是又没有看到我。”
施清瑶讽刺道：“不愧是中学政治老师，说个话处处充满辩证法。”
“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不是你这样的。”
“这就是你跟我的好朋友脱光衣服在我床上睡觉的理由？”
“不是。”郑一扬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说，“这是我不爱你的理由。”
施清瑶不屑地嗤笑一声，无情戳破他这一番“爱情哲学”的本质：“也就是说，你之前答应跟我结婚，是因为我愿意婚后房子填两个人的名字，自愿把房产的一半送给你，还不要你彩礼，对吗？”
郑一扬接不了话。
施清瑶心想，鸡汤上说得没错，丑男人不一定老实，还有可能人丑心也丑。
伪君子不如真小人。
“小染，听说你考上郑一扬他们学校的教师资格了？”她又问。
王筱染胆怯地点了点头，害怕地挪到了郑一扬背后。
“哦，那挺好，以后你俩可以朝朝暮暮了。”
俩贱人没有吭声的。
施清瑶问完后就低头抽烟，也不说话。
气氛越来越沉，愈来愈肃重。肃重到郑一扬一点都不怀疑施清瑶会在某一刻突然暴起，把他俩打死当场。
两个做了亏心事的人手心后背都已经出了几层汗。
直到整个客厅都被熏得烟雾缭绕时，才终于听到这一贯凶悍的女人轻轻笑了一下。
“行吧，床垫送给你们了，两千八百八，我没躺过，算是礼物，数字也挺吉利的，祝你们长长久久、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
很多时候施清瑶都在想，为什么酒不能解千愁呢？
夜店里吵吵得要死，在街边儿就能听得见。
她是第一次来这种昂贵的地方，由于穿着运动服就出来了，脸色也不好，还被门口保安拦了一下，客客气气地问她“是不是找人”。
敢情以为她是来抓人找事儿的。
“来喝酒的。”
保安不信，跟着她一路去了吧台，看她点了七八瓶不重样的酒，开瓶器都不用直接用牙咬开了对嘴灌，这才信了。
担心换成了另一种：“您悠着点儿啊，这可不是一般超市里的啤酒……”
醉人得很。
后面四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施清瑶仰天长啸，跟着音乐蹦跶起来，头晃得跟嗑药了似的，比舞池边上疯的那些还疯。
保安瞠目结舌。
酒喝到十二点的时候，就有夜场表演了。唱歌跳舞的都有，最瞩目的就是脱衣舞，一个欧美肌肉男搭两个大胸火辣美女。
也不是脱光，只不过脱得只剩下三点不露了。哦不，男的只有一点不露。
下面的客人素质还算高，除了起哄尖叫还没别的。
不像施清瑶，拿着个酒瓶一边吹一边对着那男的豪气万丈地命令：“继续脱！”
人家男演员估计也对施清瑶这种没素质的人见怪不怪了，甚至还蹲下来给她抛了一个飞吻，抖了几下胸肌。
施清瑶乐坏了，顿时把郑一扬那丑比出轨男忘却脑后，掏出三张红票子拍到男演员胸上：“再来两下！”
她乐得不行，并没有注意到旁边有多少人也在看她的乐子。毕竟像她这样打扮得跟体育课老师一样土了吧唧，嗨得跟窑子常客似的女人还真不多见了。
韩如冰看得直乐，大腿拍得啪啪响：“那大姐真有意思，这一会儿就洒出去一千多了吧，这年头，还有人带这么多现金出门呐，给得这么爽快，可真便宜那哥们儿了。”
他旁边的人根本不想理他，奈何被韩如冰连连叫唤烦得不行，便懒洋洋地朝舞台那边扫了一眼。
他们的座位离舞台很近，离那韩如冰口里的大姐更近，不过几米。
前边儿灯光是乱打的，现在演员在舞台边上，光就也跟着打到了舞台边上。很顺便地，就打到了那“大姐”的脸上。
“那大姐真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个肌肉男跳脱衣舞有那么高兴吗？”韩如冰踢他一脚，吼道，“宋哥你也去来一个呗，把你胸肌露出来给这姐们儿瞧瞧，赚他个……”
“她没在笑。”男人用法语说。
“什么？你要去？”场子里音乐声太大太吵，不吼听不见什么。
男人没说话，盯着那“大姐”看了一会儿，在看到她钱包里再也掏不出钱，对着男演员大笑着摆摆手后，回过了头。
他把帽子戴上，口罩戴上，站起身来。
韩如冰看到他的动作，先是震惊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对着他耳朵吼：“你真要去啊？人家都没钱了！”
男人耸了下肩，朝台上走去。
刚刚那个脱衣舞是最后的压轴节目，至此，夜场表演已经完全结束。
“就这么完了？”施清瑶不爽地吼，“再来一个！”
她旁边的客人哈哈地大笑：“你都没钱了，再来一个人家也不给你抖胸！”
“那就来个不抖胸的，抖屁股！”施清瑶跟个女地痞流氓似的，大叫，“抖哪儿都行！”
“抖起来！”
夜场客人就喜欢施清瑶这种疯子，被她感染到，有个胖子在舞池中央使劲儿地转着圈儿晃他肚子上的肥肉，哈哈笑。
旁边的人跟他学，有晃全身的，晃腿儿的，晃屁股的，还有跳肚皮舞的。
施清瑶也跟着一起，她晃她的马尾，她一个练格斗的，身体素质不同凡响，十几下晃下来毫无障碍，引起周遭一片尖叫。
“再来！”
晃了会儿，头晕了，施清瑶扶着舞台边大叫：“不行了不行了！头晕！”
然后趴在舞台边蔫儿了。
她蔫了，四周疯狂的气氛也就淡了一些，不过没淡几秒，忽然人群中传出一阵尖叫。接着就听见有人喊“高手来了”、“大神大神”。
看来有厉害人来暖场了。
施清瑶趴在台子边上缓着，被周遭的喊声又激活了体力，拎着瓶子喝了口酒，抬起头来看。
只见不温不火的夜场舞台上不知什么时候上去了一个身着黑衣黑裤，头顶一个黑色鸭舌帽还戴着个黑口罩的男人。
黑帽下是齐肩的碎发，头发颜色染得比较别致，是银灰色的。
这造型，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男人绕着舞台转了个圈儿，双手示意人们“后退”，他要表演。人群见有节目看了，自然乐得给他腾地方。
场子扩开以后，人站到中央，随着快节奏的音乐来了一串儿动作，干净又利落。最后一个转圈儿，人停下来对着施清瑶的方向，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施清瑶可不知道这人是专门为她上来献舞的，还当是什么额外节目，当即恢复了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手喝彩。
中气十足一声喝：“好！”
她跟舞池灵魂人物似的，她一喝，旁边的人跟着喝。
“好！”
那豪气万丈的样子，只差没来一句“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台上的男人愣了一下，紧接着笑弯了眼，一根指头对着施清瑶点了点，然后转过身，朝着DJ方向，示意放音乐。
手直直抬起，在音乐响起的一瞬间，又忽地无力垂下。
绵长的音乐前奏开始了，台上的男人垂头垂手地站在舞台中央，将近十五秒的时间一动不动。
忽地，响起一滴水坠落的声音。男人动了。
他抬起了一条胳膊，像木偶被牵起了一肢。
下一滴水落下时，他被无形的绳子牵起了另一侧的腿。
“好！”高手就是高手，外行也看得出厉害。
施清瑶提着瓶子往嘴里倒酒，倒了两下没倒出来。没酒了。
随手把瓶子一扔，趴在台边嘿嘿笑着看帅哥，时不时跟旁边的人一起喊几声拉气氛。
“好！跳得好！”
“帅死了！”
什么忧愁仿佛都没了，但又仿佛都涌了出来。
【爸，郑一扬劈腿王筱染了。】
【我早料到了。】
【爸。】
这是一首日式黑暗系的电音摇滚，整首歌被鼓点节拍和机械女音填得满满当当，又慢及快。前半段小清新，中断开始畸形，后半段如同黑化失智的野兽，挣脱了冰冷残酷的锁链，彻底将邪恶的欲望释放，疯狂地嘶吼。
随着音乐情绪的不断递进，被无形绳索控制的木偶开始挣扎狂化，动作愈发地快速。
台上的男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连每一根手指都仿佛是细小的机械钢管拼接成的，他成了真正的机器人，被音乐撕扯成了一截又一截，断裂破碎成一片一片。
观众看到兴奋之处纷纷喝彩，从男人开始跳尖叫声就没断过。
【你的失败是写在骨子里的，你这样的人，感情是不会顺利的。】
【你是我的女儿，遗传的是我的基因，你再怎么恨我你也摆脱不了这个基因，迟早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背叛你，因为。】
【你。】
【就不是个适合群居的人。】
男人的动作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小幅地颤动，到后来的大起大伏，摆脱绳索控制后的歇斯底里癫狂，整个人完全融入进了音乐之中。这首歌不像是即兴，反倒像是专程为他设计的。
他的每一下颤动，每一下扭转，偏一下头，甚至动一动拇指，都成了牵动下边观众的丝线。他成了傀儡控制人，而观众成了木偶本身。
随着他的动作起伏，随着他的颤动心悸，随着他的癫狂紧张，随着他的安静而窒息。
【你，注定跟我一样，被所有人的讨厌憎恨害怕，一个人孤独终老。】
木偶终于挣开了丝线，可是他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声“撕裂”的声音响起时，木偶倒在了地上，肢体以畸形扭曲的姿态摆在舞台，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奇异悲哀。
舞蹈结束，银发黑衣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向台下鞠了一躬。
场下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好帅啊！”
“好酷！”
“帅哥再来一次！”
“啊啊啊啊——”
“好！”施清瑶跟着激动的人群一起尖叫，“二维码给我，我给你打钱！”
男人周围围了一圈儿人，不少打扮时髦的女孩子直接上去搭讪他，围着他要微信号。男人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给联系方式。
拒绝了好几个以后，上去了一个女神级别的女生，瀑布似的长发及腰，身材曼妙，光看穿戴气质就知道应该是个白富美。
尤其巧合的是，女神的长发也是银色的，往黑衣男人边上一站，说是情侣一对儿都有人信。
这下人们激动了，纷纷起哄：“给她，给她，给她，给她！”
施清瑶也起哄：“给她，给她，给她，给她！”
那男人摆了摆手，还是把那女神拒了。女神又求一遍，依然得来摆手一个动作，将帽子往低拉了拉，转身要下台去。
“这么大一美女呢！”
“哥们儿太硬气了吧？”
施清瑶见那美女连番被拒后太尴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怜香惜玉的心起来了，冲那黑衣男人喊：“人美女都哭了，把号儿给人家呗！”
那男人都走得快到台子边上了，忽然听见这声音，脚下一顿，转过身来，朝着施清瑶这边走过来。
女神刚好也在这个方向，吃瓜群众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一个个叫了起来。
“对嘛，给人家嘛。”
“没对象搞个对象，有对象交个朋友呗，又不亏！”
“人家这么漂亮……”
施清瑶笑哈哈地冲那男的挥了挥手：“给她！”
哭了半拉的女神这会儿一下子紧张娇羞起来，看着朝她走过来的男神，心脏跳得砰砰的。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还有三步，两步，一步。
忽然一阵奇异的呼声响起。
只见那银发黑帽男人直接越过了女神，走到了台边，蹲了下来，对着施清瑶勾了勾手指头。
“？”
手指又对着她指了指，然后勾了勾。
看来的确是对她勾的。施清瑶没料到这一出，惊得打了个恶臭的酒嗝，连忙捂住嘴，扇了扇等酒气散了才往前走了两步。
男人倒也不介意，把手机掏出来翻了两下，将一个二维码伸到她眼前，人也低下头来，将口罩拉下来了一些。
施清瑶看着上边付款二维码有些懵。什么意思？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抬眼一瞧，更懵了。
四周光线不大好，周围人看不清男人长什么样，但施清瑶看得清。这都快凑到她脸上了，能看不清么。
正是因为看清了，她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也可能是因为她前面跳得太狠，胃里有点翻腾了。
男人看着惊到愣住的疯女人，笑盈盈地眯了眯那双美到奇异的紫瞳桃花眼。
一口声线完美的异国腔。
“你前面说，要给我打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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