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辞朱墙（下）
“娘娘，娘娘。”
淑妃听见榻前有人唤自己，眼睫颤了颤，睁开一双无神的眸子。
榻前的双露双眼布满了血丝，眼下还带着乌青，却还强打着精神笑着道：“娘娘，皇上又来了，您见一见吧。”这一段时日淑妃病重，祁政来探望过几次，可她却总是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推了去。
说是病重，可太医说不出病的症结，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是病了，而是花期已到，可还有一分私心，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枯萎的模样。
可是时至今日，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呢？淑妃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就听双露向殿外通报，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便从烛光中走过来。
她看着他走来，明明是越走越近的距离，她却看不清他。
“你如今……要好好养着。”见淑妃要起身行礼，祁政拦下了她，坐在榻上。他低头看她，眼里流露出一分怜惜。曾经的淑妃在他面前一向是明艳温柔，哪里有这般了无生气的时候。
他握上她的手，道：“往后朕会常来看你。”
淑妃闻言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她知道这是祁政难得的温柔。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因为他很好，她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幻梦中那么久。
“谢皇上。”她哑声道，低低的声音听着竟有些疏离。
他不是她的郎君。
祁政看着淑妃，有心宽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便握着她的手陪她坐着。那是他第一次感到她的手那么冰冷。
没有了从前的满眼倾慕，也没有了从前的温柔矜傲，明明就在眼前的人，却感觉突然那么远，好像这些年，他并不认识她。
春残夏亡，秋默冬寂，万物都流失于岁月之中。最开始时盛放的花朵在刚刚开始枯萎的时候总是容易被忽略，直到那一瓣瓣颜色落下，才恍觉已是花落时。
长清宫殿中的白牡丹被淑妃叫人剪碎了去。她说这世上哪有常开不败的，而这样的花和这宫墙一样，了无生机。
长清宫的娘娘不行了，宫里开始有人私下里这样议论。
平日里交好的不交好的妃嫔都来了长清宫探望，令淑妃讶异的是，来的最勤的，是一样不熟的李昭容。
“这是妾身家里送来的上好的人参，娘娘让人做了汤用一些吧。”
淑妃靠在软枕上，对李昭容笑了笑：“没想到如今对我最上心的是你。”
“涵月守了我一上午，才去歇了，你若想见，便等等吧。”淑妃看着李昭容，眼神清明。她知道她对她算是爱屋及乌。
李昭容也不避讳，蹙眉劝道：“妾身哪能时常见大公主，娘娘才是，为了公主，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淑妃垂眸，略带讽意道：“你又哪里能知晓我的病症？又如何能劝呢？”
李昭容闻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心悦山中月，却不得明月光，妾身是明白的。”
淑妃轻轻一怔，道：“本宫竟不知，这宫里头倒还是有不少痴人。”
“你如何能放下？”
“执着到底，还不是伤了自己。”
淑妃浅浅一笑：“可本宫回不了头了。”曾经用尽心里去追寻相信那一场两情相悦，如今南墙已碎，自己却也千疮百孔了。
李昭容没再说话，她知道自己与她不一样。自己那是山中遥远的月，遇见的太晚又隔着宫墙，没有什么刻苦铭心。
而淑妃，是同在宫墙之中，明明就在眼前，却睁大了眼，一年年地看，却看不见月。
……
当太医再一次禀报说淑妃病危时，赵晴若终于去了长清宫。
她不是不想看望她，她是不敢看望她。
赵晴若是同祁政一起去的，但是淑妃看见他们一同来，却只将目光定在她身上。
“谢皇后娘娘还来探望妾身。”
赵晴若看见淑妃对她笑了笑，这仿佛是她第一次对她笑。
其实她一直知道她对她是不满的，除却家世，论起样貌文采贤能，淑妃哪一点都不输自己，而她对祁政的心意，更是自己比不上的。
所以她才骄傲，她才不甘。
而今的淑妃不骄傲了，也甘愿了，但是赵晴若却没有半点欣喜。
“本宫同皇上商议，打算明日许你母亲进宫看看你。”
淑妃点了点头，对守在自己榻边的涵月说：“涵月，替母妃谢谢皇后娘娘。”
她说罢，又看向赵晴若。赵晴若看着淑妃的眼神，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看着乖巧地向自己说谢谢的祁涵月道：“涵月……是很好的孩子。”
淑妃这才笑了，但是眼底却又泛起了水光。
她的涵月啊，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但可惜她是一个无用的母亲。
她本不该，将她生在这里。
更不该自己心存幻想，入了这宫城，最终将自己的一身骄傲，都葬在了这里。
……
淑妃去的那一天，正遇上一场大雪。雪将地上所有草木都掩盖可，包括本傲雪凌霜的梅，不留半点花色。
“娘娘。”竹容见赵晴若又在望着窗外的雪，走上前来提醒道：“淑妃娘娘的丧仪都吩咐下去了。”
“竹容。”赵晴若看着雪中残红，开口问道：“这是我们，看见的第几次花落了？”
竹容垂眼，没有作答。
赵晴若又喃喃道：“我以为这一次都不一样了，可这宫墙，还是那么红。”
朱墙白雪，不见花尘，同雪一样白的长清宫没了往日的生气，更显寂寥。
祁政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默默地站在长清宫的书房中。
他来得不多，但却还记得曾经来时，那个站在门口对他笑的女子。
那个唯一唤他郎君的女子。
他还是会惋惜那声声郎君，即使他从来不习惯她这样唤他。
这一份怜惜，无关风月。
墙上还挂着那幅画，似乎被人遗忘了。
祁政看了看那画，上面有几道水痕，模糊了画中之人。
“将这幅画，带回承乾宫罢。”
帝王低声道，又跟着叹了口气。
来年开春，宫墙里头又会是一片花色繁茂，但是落了的花却回不来了。
这座皇城，花开花败，不论谁在里头，不论风月几何，都没有变过。
最是皇家无情处，花辞朱墙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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