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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忘与留


  因为仍旧担心自己的这个傻徒弟,郑太医第二日特地早早地来了。

  佟济的侍从告诉他,佟济在院子里站了半夜,然后书房的灯又燃了半夜。

  佟济推门出来时,正见到自己的师父现在门外院中等他。

  “随我进宫当职吧。”郑太医沙哑,面容看上去要比昨日苍老了一些。

  佟济没有应答,手中捏着一封奏章。

  郑太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奏章,眼中惊讶与可惜闪过,一声气叹了出来。

  “也好。难忘,最好也不要留下。”

  佟济闻言,突然红了眼,掀衣跪下,给郑太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徒儿,有负师恩。”

  ……

  祁政粗粗看了一眼那奏章,抬眸去看殿中跪着的佟济。跪着的人一身官服,却没有戴着太医的头冠。

  “当真要请辞?”帝王的声音冷漠严肃。

  佟济恭谨地垂着头,双手叉于额前。

  “微臣,罪过深重,难再胜任担责,有负皇上。”

  祁政沉默地看着佟济。佟济没有抬眼,但是他能感受到那冰冷的视线。虽然祁政没有重罚于他,但是他不能确定眼前的帝王是不是仍有余怒。

  只要天颜微动,他便就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元德站在一旁,静静地侯着。

  他想起昨夜祁政让他去太医院调来的赵晴若之前的医案,然后翻看到了深夜。

  跟了祁政许久,元德也多少知道这位帝王的心思。这一回帝王多起的疑心,当真是难得。但是元德也拿不准,这份疑心会不会酿成杀意。

  “你为皇后看了多年的脉,如今既请辞,便向未央宫去说一声。”祁政淡淡地开口。

  佟济愣了一愣,想起了那人的面容与昨夜的孤月,道:“微臣罪责深重,不敢再见皇后娘娘。”

  他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他不该见他。既已决定放下,便该决绝地连一面相别也不能留下。

  “那便去吧。”

  “微臣拜别皇上。”佟济磕了一头,起身走出大殿,向宫外走去。

  在这里他从少年长成太医,旁观过皇室权谋,见过死死生生,可是他太笨,终究没有学会忘记,便只能用这种方式放下。

  但是这样,也好。

  其实他真地还想见她一面,想当面亲口道别,再祝她一句:

  愿皇后娘娘往后,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

  “可有从那内侍口中得到什么话?”赵晴若轻轻晃着祁昭的摇篮,问道。

  于慎答道:“皇上在行刑之前让人审问了一番,没有得到什么话。而杖刑时正刑局的人力用大了点,那人便咽气了。”

  竹容昨日没有跟着赵晴若前去,等后来听闻,急红了几回眼,此时听完了于慎的话,便道:“这样,岂不是死无对证了。”她可不信这背后没有人搞鬼。

  赵晴若道:“皇上已经定了罪,这些便不急,先等叶美人身子养好吧。”终究没有闹出大事,而这背后的人,赵晴若心中也有了猜测。

  来日方长。

  这时木锦走进殿来,她来到赵晴若身前,欲言又止,但还是低头开口道:

  “皇后娘娘,佟太医今早已向皇上请辞,现在已经离宫了。”

  木锦的眸中藏着不忍。这一场单思,她曾是旁观之人。竹容和于慎听了,也不由得有些神伤。

  而赵晴若看着熟睡的祁昭,神情不见变化。

  “也好。”

  他忘不了,放不下,留在这里,终是危机四伏。

  赵晴若转身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听着擦过耳畔的寒风,看着院中已经有了小小花苞的梅树,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可惜,如今还没有下雪。”

  其实她也一直没有忘记,当初那个一脸郑重提醒她身子有亏的小医侍,还有那冬日里的驱寒汤药。

  她终是欠他一句道别。

  但他们又最好就这样别过。

  木锦见状,将心中的叹息压下,又禀报道:“昨夜落芳轩的叶美人又晕了一回,今早太医院来报,说是叶美人的身子,往后怕是只能养着,再不能大动。”也不能侍寝了。

  赵晴若想起了那副哀愁的面容,开口道:“本宫去看看她。”

  落芳轩中,叶美人双眼无神地靠在榻边,眉间的哀怨之色淡了几分,愁绪却仍在。

  “美人,皇后娘娘来了。”红棉进屋来说,叶美人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怎么来了?

  赵晴若踏进这里,便先闻见了一股子药味。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因为这样的味道,总是带着衰败之意。

  叶美人虽然体弱,但是仍旧让红棉扶着她做全了礼数。

  “妾身这里地方偏药味重,哪能得皇后娘娘亲自前来?”

  赵晴若看着叶美人,道:“本宫来看看你。”说罢微微侧头,木锦便领着屋内的宫人退了下去。

  叶美人有些警惕地看着赵晴若,而赵晴若则开口道:“佟太医已经辞官。”

  “不是我。”

  叶美人闻言一愣,随后笑了一声:“皇后娘娘来,便是要说这个吗?”

  “是与不是,于妾身来说,都无所谓。”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宜承宠,但是她没有哀叹,而是松了一口气。

  赵晴若看着她,眉头轻蹙:“本宫以为,你会怨。”毕竟无辜受害,怎能不怨?

  叶美人看着赵晴若,唇边残笑仍在:“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妾身的怨?”

  “我确实是怨,但怨的是命。”

  她怨过家人,怨过那人,怨过姻缘,但最终怨的是命。

  其实还有自己,那样痴傻无用的自己。

  赵晴若看着眼前身姿柔弱,笑容凄然的女子,想起了听木锦竹容说起的叶美人在宫外的事,问了昨日祁政没有得到确切回答的那个问题:

  “你既知有问题,为何要用那药?”

  叶美人看着赵晴若,认真地反问了一句:“皇后娘娘知道万念俱灰的感觉吗?”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以病为由避开皇帝,却还是被人暗害。她便觉得看不见前路,不如一了百了。或许自己的魂灵,能飞出宫墙,再见他一面。

  “不是皇后娘娘,背后也一定有人。既然有人想送妾身上路,妾身便随了他们的安排。”

  “而今妾身这样,也算是求仁得仁。”

  而今走过鬼门关,她才知晓自己这一生太过可笑,无论是之前的爱恋还是如今的病弱。

  “你这般想,便是给旁人构害利用你的机会。”赵晴若看着叶美人,道:“那样的人,不值得。”

  刚刚听闻了佟济离开,赵晴若对这位深情的叶美人心中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悯。赵晴若知道那个叶家的门生,他既没有在大选前向叶家开口,又在叶美人中选之后选择了仕途,留她一人在家中病重。那样的人,赵晴若觉得不值得叶美人这般。

  “那,这里便值得了吗?”

  “什么?”

  叶美人看着赵晴若,一字一句地道:“那么,我进宫就值得了吗?我的年华与爱恋便值得被通通牺牲了吗?”

  赵晴若第一次看见叶美人那样的眼神,倔强与不甘,哀怨与绝望。

  这个姑娘确实是被人负了,但是她不仅怨着那人,怨着自己,也同时怨着这操控着她姻缘的一切。

  她从来不想进宫。

  赵晴若别来眼,开了口,声音却显得底气不足。

  “姻缘之事,父母之命……”

  “皇后娘娘是真地心悦皇上吗?是真心想要嫁给皇上的吗?”叶美人打断了赵晴若。

  赵晴若回头对上她的眼,良久没有作答。

  叶美人又道:“皇后娘娘没有动过心,没有生过盼望,自然不懂我的怨。”

  没有尝过那样自由与欢喜的滋味,自然不会有这样深重的怨恨与不甘。

  “郑太医已和本宫说了你身子的情况。从今往后,本宫不会再来,也不会特意为你指太医,你便在这里好好养病。”赵晴若终究是没有回答。

  叶美人既不想承宠,赵晴若便随她。

  她是皇后,所以她会看顾她,但是她的怨,与她无关。

  叶美人听罢,嘴角轻弯,道了一句:“妾身,谢过皇后娘娘。”

  不得开放之花,埋葬了风月,忘不了怨恨,却也终究选择了留下,继续挣扎存活。

  ……

  赵晴若从落芳轩出来时,夜已降临,夜色笼罩了整座宫城。

  回未央宫的路上,赵晴若一直没有出声。到了寝殿,竹容还想劝赵晴若用一些晚膳,但赵晴若却拒了,径自去了后院,还发话不让任何人跟着。

  今日和叶美人的那一番对话,一直装在她心里。叶美人是个倔强的女子,倔强地守着那一份感情,不愿放下,不愿妥协。

  赵晴若能理解。但是那一份感情,她不信。

  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在这里,只有不去念着这些才能过得更好。

  那些风月与情爱,在赵晴若已经逝去的豆蔻年华中,好像从来没有绽放过。从入宫开始,到一步步坐上这个位子,她好像是在被人推着走,又好像是自己最终妥协了,才愿意主动迈开了步子。

  可是今日叶美人问她那一句,还是刺进了她的心里。

  “皇后娘娘是真地心悦皇上吗?是真心想要嫁给皇上的吗?”

  那个女子带着自己所有的怨恨与不甘,带着遗憾和痛苦这样问她。赵晴若没有回答她,因为她不知道答案。

  当初嫁给祁政,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赵晴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心悦他。

  因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他是大庆的皇帝,她是大庆的皇后,他们的儿子是大庆的太子。他们已经站在彼此身边了。

  可是……

  赵晴若抬头看着天上孤独的月。月光清明,似是带着几分怜悯,温柔地落在人间。

  可是有时候,心底还是会有一丝悔憾。就像想起当初她没能和夏归宁一起骑的马,还有一直听孟清歌说起,却没能亲自去看一看的秦淮灯火时,眼眶会突然地发热,会突然有一丝委屈,而那一份她从来不敢去深思的情绪最终化作了心中的一声默叹。

  这座宫城里的怨恨已经够多了,赵晴若不想往其中加上自己这一份。一路走来,她也看过了太多欲望、挣扎、泯灭和牺牲。如今她能安然的站在这片月光之下,已经能够算是足够幸运了……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赵晴若没有回头看。她如今已经熟悉了这脚步声。

  一件宽大的裘衣被披在了她肩上,祁政身着一身较为单薄的墨衣,站在赵晴若身边。

  “更深露重,怎么不进殿去,而是一个人站在这儿?”祁政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低哑,许是早年被山火熏上了嗓子的缘故。初听时,赵晴若总觉得这样的声音和他身上的那份气质有些不符合当时祁政正朝气蓬勃的年纪。但如今听惯了,觉得这样的声音才真正适合他,威严镇静,令人安心。

  “今日月色正好。”赵晴若拢了拢肩上的裘衣,声音里也有一丝喑哑。她看了一眼祁政的衣裳。他总是喜欢穿深色的衣服,但是每次她给他挑的颜色亮一些的衣服,他也会穿上。

  生活在与他有关的这些琐事之中,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

  祁政看了看天上的月,伸手揽住了赵晴若。赵晴若也顺势靠在了他怀中,听着耳畔那不属于自己却无比熟悉的心跳声。

  “佟太医已经辞官出京了。”祁政道。

  赵晴若轻轻嗯了一声。这件事白日里她就知道了。祁政现在亲口和她说一声,是在向她表明自己对此事的态度。赵晴若知道,如果祁政真的疑心,那么佟济根本走不出皇宫。

  “郑太医说叶美人往后怕是要一直卧在床上了。”

  祁政顿了一顿,淡淡地道:“那便好好养着吧。”

  赵晴若知道祁政会这样说。她靠在他怀中看着月色,突然抬起了头,看着祁政的眼眸。

  男人的眼眸如墨,深深地藏着许多东西。但是赵晴若能将其中的光彩看得真切。因为此时,他眼底映着的,就是她。

  祁政突然被她这么一看,难得露出了一瞬怔愣的神色,正要开口,却听赵晴若认真地问了他一句。

  “皇上,为何不疑?”在这处处可见猜忌的地方,他为何对她不疑?

  祁政看着赵晴若,认真地回道:

  “因为,是朝云。”

  之前不疑她参与朝政,是因为祁政相信自己。而如今不疑她与人勾结陷害嫔妃,是因为祁政在相信自己的同时,也相信赵晴若。

  她是他的妻,也一直是一个好皇后。她不会,也不必做那样的事。祁政很清楚。

  赵晴若听了这个回答,愣了片刻,然后忽地笑了,又靠回了祁政的怀中,听着那令人安心的心跳声。

  天上的月仍旧孤独地亮着,月光之下,地上正是人影成双。

  如果她注定了一生都走不出这里,那么能够在这里遇见他,她便也算是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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