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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交心(上)


  京城的雪在子时突然大了起来,寒冽的狂风卷着乱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屋顶街道,模糊了宫城的模样。这样大的一场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午时才停下。许多刚刚盛放的梅花还来不及在这个人间多作停留,便都被厚厚的雪压断了枝丫,零落在雪泥之中。

  今日早朝,祁谨允了慎王称病请退的奏章。祁敛动作很快,似是一切早已准备好了,就在一片凌乱的风雪中退出了京城。

  祁政在午后让元德递了话回来说今晚同张远几人吃酒,不回府用膳,赵晴若便也没有准备。这样的日子,还是待在屋子里舒服一些。

  虽然她素来爱雪,但此时看着窗外凋零的红梅,也没了赏雪的心思。

  人在冬日却爱念着春风。午后小憩了一会儿的赵晴若闲着无聊便摆了纸墨作画。

  画得是春日里的柳映清湖。赵晴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选了柳,只是依稀记得方才入梦时,自己好像看见了在一片明媚的日光之下,有燕啼莺歌,而那岸边垂柳如女子婀娜的身姿随风轻舞。

  只画出了枝干,还未添叶,那上好的狼毫蘸满了墨刚要落在纸上,便听门被人轻轻叩响。赵晴若说了一声进来,就见于慎垂着眸走了进来,身上带着雪的寒意,神色似是有些悲怆。

  “怎么了?”赵晴若抬眸看他,心中微微一凛,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祁政是不是出了事。

  于慎抬眼看着赵晴若,眼底有一丝哀色,缓缓开口道:“奴方才听宫里传来消息。孟昭仪昨夜生了急病……殁了。”

  于慎说完这句话,却半晌没有等到赵晴若的回音。

  屋内的蜡烛轻轻作响,窗外的积雪从屋檐落下,掩住了残红。

  良久,赵晴若才开口,神色平静,语气淡淡:“是怎么去的?”

  于慎方才其实说了是急病,但是赵晴若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掩饰太平,怪命于天的借口。

  跟在赵晴若身边许久,赵晴若和孟清歌的交好,于慎知晓。因为知晓,所以才会跟着难过。

  “奴打听了一下,托人问了碧桃姑娘。说是昭仪娘娘,自己喝下了当初带进宫里的酒。”知道赵晴若会问,所以于慎和竹容木锦一商量,等查清楚了才过来将消息告诉了赵晴若。碧桃也是主动联系了他,不过此时当着赵晴若的面,于慎并没有将碧桃的投靠之意说出来。

  自己喝了酒吗?赵晴若垂下眼似是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执杯痛饮的模样。这,倒像是她会做的事。

  “我知道了。出去吧。”最终,赵晴若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待于慎退出去后,赵晴若有独自怔了许久,才恍觉方才自己没注意,竟让笔上的墨地落了下来,落在刚画好的柳枝上。

  一点浓墨,毁了这幅画。赵晴若慌忙把笔收起,却又见一滴落在了纸上,晕开了那墨,也晕开了那柳。一滴接着一滴,把纸打湿,再也看不清原来柳影清波的风光。

  屋檐上的雪继续往下掉,掩盖了屋内低低的泣声。

  ……

  祁政今日和几人约了吃酒倒不是因为祁敛退离了京城,而是因为江逍风的妻子有了孕,范云想约着几人一起庆贺庆贺,便把他也拉了去。却正好是在这个祁敛认输的日子。

  对于祁敛的离京,祁政虽然依然有几分不放心,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既然他走了,他就不会给他再回来的机会。

  其实才只有两月的身孕,但是却把江逍风给愁得不行,听完大夫恭贺有喜之后,就一整天皱着眉头,连平时总爱训他几句的柳宣也不得不拿着酒宽慰他。也是,就江逍风那样的性子,突然让他当爹,怎么可能不心烦意乱。

  祁政听着范云和江逍风吹嘘着自家已经会说话了的闺女,唇边挂着一丝笑。仿佛回到了最初打仗时,范云不懂规矩,总是大大咧咧地笑他被马甩了下来或是拿不稳枪,而江逍风跟在夏将军儿子身后,对他虽有尊敬但也会时不时放肆调笑几句……

  只是此时大局已定,往后,怕是难再有这般和他们同桌共饮的日子了。祁政饮下一碗酒,心中默默想着,眼底闪过一丝遗憾,却没有悔意。

  在江逍风醉酒说了好几句也要先生个闺女,不要生个跟他一样的混小子出来,然后被家仆抬上了马车后,祁政便和范云一道回了秦王府。

  “我听燕铭说那人还留了一队暗卫在京中,王爷最近初入要小心一些。”范云酒量很好,即使陪着江逍风喝了那么多此时面上也没有几分醉意。

  秦王府和范府本不是一个方向,范云特意陪着就是为了护着祁政。其实前段日子范云离京去带回鲁王驻军时,祁政和张远在各自遇见过一次刺杀,所以范云才快马加鞭提早赶了回来。

  祁政自然知晓他的心思,嘴上没说,记在了心里。

  “正巧临近上元,京中安防也该好好理一理。”有些老鼠,正好一起清一清。

  范云知道祁政从来谨慎,便应了一句“有事吩咐”。

  他顿了顿,又问道:“郡主……啊不是,王妃知道吗?”

  祁政知道范云是说那次刺杀,低声回道:“她不必知道。”

  范云是个单纯的性子,知道祁政有宏图大业,但也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暖知热的人,便有些不同意地道:“王爷也应该告诉一声,我看王妃是个好姑娘。”

  跟在祁政身边的燕铭听了这话垂下了眼。敢在王爷面前对内府之事妄加议论的,怕是也只有这个范将军了。

  祁政听了这话也没有恼意,轻轻地回道:“她是好,但她不必知道。”

  范云看了看燕铭微微冷下来的脸色,也知道方才自己的话有些乱了规矩,挠了挠头便告退了。

  祁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进王府内院。

  “王爷回来了。”元顺一直在主院门外等着,见了祁政便迎了上去。

  “嗯。”祁政应了一声,自然地问道:“王妃呢?”

  元顺低头回道:“王妃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早早地睡了,但是吩咐了奴给王爷备好了热水和醒酒汤。”元顺说话时,暗暗将“不舒服”三个字咬重了一些。

  祁政的步子一顿,眉不自觉地皱起:“王妃怎么了?”

  “许是天寒冻着了,竹容说有些发热。晚膳也没用,就早早休息了。”

  “请太医了吗?”祁政继续往屋子里走,脚步稍稍快了一些。

  元顺和元德飞快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元顺继续回话:“王妃没让,说只要休息一晚就好了。”

  “明日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几句话之间,祁政便来到了屋前,但是步子却停了一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还是先去了偏房洗漱。

  元德跟在后头,走的时候看了看亮着微微烛光的屋内。

  本来想着让赵晴若好好休息,竹容和木锦便准备点着蜡烛。但是赵晴若却非让她们点了几支。

  一来是为了等着祁政,二来是今夜她突然没有勇气面对黑暗了。

  于慎说孟清歌是自己喝下了酒。赵晴若是相信的。

  慎王离京,宫里的她就成了弃子。那样洒脱的人,该是会有这样的选择的。

  可是,她不该啊……那样洒脱又美丽的女子,为什么就这样葬在了那座宫城呢?赵晴若突然觉得委屈和不甘。她记得孟清歌和她说过,世人皆苦,她是自己选的皇宫。

  可是她选的,是一条死路。那赵晴若呢?她也选了那座宫城,她曾和她说过,也许这一次会不一样。

  这一次,到底会不会不一样……

  悲伤和害怕在赵晴若的心中翻涌,就连睡着也不得安宁。

  本来她是该等着祁政回来的,但想一想,还是不等了,她怕自己此时的无措和悲伤会让他起了疑心,就早早地睡了。可是躺在床上一阵昏昏沉沉的天旋地转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混沌的梦。

  她梦见了秦淮,梦见了那片烟火繁盛之地,梦见有一个极美的女子在船头起舞。

  她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却认出了那支舞。是秦淮柳,她曾在月下见过的那一支秦淮柳。

  月下的回忆和梦里眼前的这支舞重合,赵晴若透过梦里那一层散不去的薄雾,看见了那女子的笑,明媚娇艳,透着狡黠和洒脱。

  仿佛是一瞬间,秦淮的烟火静了下来。周围一开始鼎沸喧闹的人声消失了,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个女子在跳舞。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赵晴若在看着她跳舞。

  梦境又是一转,眼前的雾散了一些,呈现出来的,是熟悉的邀月楼。

  那个女子穿着一身茜色舞衣。赵晴若一直觉得这个颜色很适合她,比红要娇俏,却也是明艳,衬得起她的倾国之色。

  最初相见,赵晴若就知道孟清歌是“被人”送进宫来的。她有着一张那样的脸,那样的妩媚。她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算计。

  赵晴若以为,她和后宫中某一些人是一样的,背负着自己的目的,只是想着往上爬。赵晴若不想和她搭上关系,却也没有想过拦她的路。

  后来的合作和利用,赵晴若和孟清歌是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却也因为这些接触,赵晴若注意到了孟清歌身上,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孟清歌爱笑,她的笑,娇媚甜美,惹人怜爱,也藏着一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后来赵晴若发现,那些东西,有算计狠心,也有决绝洒脱。

  对自己身处宫城之中的洒脱,对这逃不开的命运的决绝。

  是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和她亲近的,赵晴若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因为月下的那一支秦淮柳,那时卸下了面具的孟清歌,让赵晴若恍惚觉得自己在这朱墙之中找到了可以互相理解的友人。

  一样懂得皇权至高,庭院深深,一样嫌恶着怜悯着,却也安然地适应着,活着。

  可是如今,孟清歌走了。

  她终于真正洒脱了一回。这条路,是她自己走的,走得狠绝,把整个她看不上的人间都抛在了身后。

  但是,这条路,赵晴若跟不上去。

  梦中邀月楼前,孟清歌在落满了雪的庭院中举着酒杯。月光洒下,雪色清明,美人娇艳。

  薄雾散去,孟清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朝赵晴若笑了。

  那笑容中,尽是轻松。却也添了一丝鲜红。

  “只做秦淮柳……只赏……歌舞,不入、不入……红尘……”

  明明是冬日里,赵晴若的额上却出了细细的汗。

  一片黑暗中,祁政将手伸到了她的额头上,替她拂去了细汗。他躺在赵晴若身旁,轻轻皱眉,有些懊悔自己方才为了提赵晴若驱寒特地将屋内的炭火加多了一点的举动。

  祁政直起身,动作轻缓地掀开了被子,想要下床将炭火灭去一些,却听见赵晴若半昏半醒地喃喃着什么。

  他停下动作,靠了过去,轻轻地唤她。

  “朝云,朝云。”

  见孟清歌拿起那杯酒,碧桃红着眼跪了下来。

  “娘娘,其实、其实您要是求着皇上,还是能活下去的……”

  孟清歌看了碧桃一眼,笑着道:“碧桃啊,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样傻。”

  “这个世道,女子要活下去,很容易。但我不想这样活下去。秦淮灯火,皇宫富贵,不过是一个又一个逃不开的囚牢。”

  孟清歌看着杯中的酒,那是自己进宫时就备好的酒。

  “当踏进这里时,我就没准备在这里苟延残喘。”

  身为棋子要尽自己的职责,而成了弃子,她就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而对于那个人,她这么做,也能让他松一口气。

  “娘娘……”碧桃开口叫她,落下泪来。

  孟清歌举着那杯酒,轻轻开口道:“等我走了。你想办法递个消息给赵晴若,她会保住你的。”

  “只是可惜今年上元,我不能和她一起放灯了。”

  “那个傻丫头,接下来的路,她要自己好好走啊。”

  孟清歌笑着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想起了那年上元和赵晴若一起放灯时许的愿。

  愿,来生做一枝秦淮柳。只赏歌舞,不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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