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寒夜
若水城出嫁的女子，皆要亲手绣制嫁衣。即使城主大婚，也不能免俗。
城主府里人丁稀少，寻常也不会有客登门。晨间送走流景，吹雨便在廊下坐着，一心一意的绣制自己的嫁衣。华贵的大红绸缎上密密的绣着无数的并蒂花儿，据说嫁衣上绣的花儿越多，新人日后的生活便会越和乐。
又绣好一朵并蒂花，吹雨垂头咬断线头，抖开整件嫁衣在阳光下细细打量一番，嘴边不自觉泻出柔美的笑意。但这缕笑散去的却太快，秀美的面容仿佛笼上了薄薄的云雾，带着莫名愁绪。
“姑娘，喝口茶歇一歇罢。”她身边服侍的小袖捧了一只茶碗上来，笑盈盈的看着她。
吹雨于是把嫁衣放回膝上，伸手接了茶碗。但在她与小袖一接一递之间，阳光忽地变得格外刺眼，不知是谁的手倾斜，清香的茶尽数落在了她膝头的嫁衣上。
“唉！奴婢该死！”小袖先反应过来，慌张的低下头。
吹雨好像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嫁衣上刺眼的茶渍，半晌才想起小袖，艰难的挥了挥手，声音干涩，“不干你的事儿。”
小袖诚惶诚恐的退了下去，廊下只留吹雨一人。垂目细细的抚着嫁衣上褐色的茶渍，眼角仿佛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没。
离开若水城行了整整一日，直到傍晚一行人才堪堪停下来。玡风看见惊蛰又举起酒瓶，忽然想起来，“老大，你是不是忘了桃花酿？”
惊蛰大口喝酒，不经意滴下的烈酒甚至落到了袖口，她毫不在意的拽起袖子擦掉嘴边的酒水，冷笑着回答：“急什么，左右我们还要回去。”
“回去？”玡风愕然，下意识看向其他人，竟没有谁觉得惊讶，仿佛不明白的只有他。
“青渊，我们为什么要回去？”玡风皱眉，困惑的用手肘碰了碰站在旁边的人。
青渊回望了一眼若水城的方向，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事情没有结束，自然要回去。”
玡风似懂非懂，伸出闪烁着熠熠金光的右手爽快道：“你们说什么我不懂，总之该我出手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
太阳慢慢的靠近了西向的远山，风里夹杂进寸寸凉意。惊蛰喝了半天酒，身上都带着浓浓熏意，晃着头支使涯若，“看看那些跟着我们的人回去没有，我可没打算在这儿过夜。”
涯若乖巧的点头，指尖水线一闪而没。
“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没用一会儿，涯若便握住手指说。
“动身吧。”惊蛰最后喝了一口酒，又把酒瓶挂回腰间，敏捷的站起来，动作一点儿不像喝过酒的人儿。
不同于离开的大张旗鼓，一行人回来得悄无声息。
午夜时分，终于见到不远处若水城恢弘的城墙。惊蛰又不让弟子们继续向前，反而绕了一个圈，在附近寻了避风处落脚。
这也不是第一次露宿，不过为了不被发现端倪，却连点一团篝火取暖也不能。午夜的气温极低，即使术士体质异于常人也十分难熬。
涯若裹紧斗篷和央央并靠在一起，小口抿着惊蛰分过来的烈酒。
“你看，若水城的星星真好看。”央央同样裹着斗篷，却不忘抬头去看漆黑的夜空。
今天的天气难得的好，作为夜空点缀的繁星格外璀璨。涯若也忍不住抬头去看，昂得脖子都疼了还舍不得收回目光，毕竟是心怀浪漫的少女。
惊蛰看见两人举动，毫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闷头不停的喝着瓶中烈酒。
“阿若，”央央悄悄凑到涯若耳边小声的说，“我好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虽然辛苦，可是我喜欢大家在一起。”
涯若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重重的点头，“嗯！我也是。”说完，目光悄悄往另一侧流连须臾。
虽然还没有到大婚的正日子，若水城里却渐渐有了喜庆的气氛，比起佳节亦不逞多让，甚至许多临街的铺子都自发的在门前挂上了红绸红花。
琴姑穿着黛色常服行色匆匆的打街巷一头走来，身后只带了两个护卫。城里平民大多认识她，纷纷避让到旁边，直到她走过。
“哎，城司大人最近总是忙忙碌碌的。”
“城主大人大婚在即，肯定无心管事，当然劳累城司，有什么好奇怪的！”
“城司大人为了若水城真是呕心沥血……”
不经意听见周围路人的议论，惊蛰从一家酒肆走出来，盯着琴姑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旋即回头，“老板，麻烦给我打三斤桃花酿。”若水城的美酒，果真名不虚传。
涯若等人也都早早换上平民常服分散在城中各处，他们这几日也勿须做什么，只管隐藏好自己。
这倒是个伺机玩乐的好机会，央央和青渊在一处，木行术士身旁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离开人的。涯若则是和玡风、诛流在一处，扮作来若水城赏花的兄妹三人。
兄妹之间，自然没有太多顾忌。涯若与玡风言笑晏晏，但每每面对诛流，她却总目光闪避，鲜少张口。玡风没的发觉，诛流仿佛有所觉察，蹙了蹙眉心忽然道：“妹妹可想去茶铺坐坐，若水城的桃花茗据说也是极好的。”
涯若下意识看向他，又惶惶的垂下头，“好，好罢。”
“你们演得倒像。”玡风用手肘拐了诛流一下，笑嘻嘻的说。
涯若听见这句话，无奈的白了他一眼，又偷偷觑了一眼诛流，他脸上依然一片平和。
说得也巧，三人刚刚走进一间茶铺，竟意外看见墨耀也在里面喝茶，和他同桌的还有三四个人，都是陌生面孔，在城主府时并未见过。
“估计今日并不当值，也出来逛了。”玡风大大咧咧的说，好在还记得自己这边三人要隐藏身份，没有上前招呼。
涯若略一迟疑，转头殷殷看向诛流，“兄长，换一家茶铺可好？”
诛流应声看她，涯若甚至能在他眼底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依你。”
“朱辉和墨耀都不错，找机会我可要结识一番。”玡风在后面摸着头喃喃自语。
一直逛到暮色四合，三人才装模作样的找了一家客栈落脚，诛流与玡风住一间，涯若自己一间住在隔壁。
涯若进了房间坐在椅子上，这才有时间一个人梳理一番在若水城所见所闻，期间自然要想到吹雨，跟着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消一会儿，玡风却来叩门，“妹妹，听人说晚上有桃花灯会，一起去看看吧！”
旁人听不出，涯若却是一下子就听出玡风声音中潜藏的笑意，也懒得和他计较，只开门犹疑的问：“桃花灯会？”她并不相信就是简单的灯会，如若如此，诛流早阻止了他。
“既然来了若水城，去看看也好。”站在玡风旁边的人平静的说。
既然诛流都来了，涯若立刻应下，回身关了门就和二人一起动身。
桃花灯会主办的地方，离着城主府只有一街之隔，甚至能看见些城主府的外墙。这样一来，来这里也有了由头。
这一整条街上都点了桃花灯，微光透过浅色的细绢照出来，到处都是宛如桃花的光弧。街上的人也十分多，诛流和玡风下意识将涯若护在了中间。
涯若侧头看了一眼，少年要比她高出半个头，被桃花灯照映的侧脸透出一缕温柔。
直到玡风轻轻的“咦”了一声，涯若方才转移视线，也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人。
为了不被留意，大家都换上了平日穿的常服，央央现在穿的就是一件碧色的齐胸襦裙，显得人格外娇小纤细，站在高大的青渊身边很有小鸟依人的感觉。
他们显然也看见了涯若一行，不过并未露出异色，两方擦肩而过，涯若和央央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妹妹也该穿一身齐胸襦裙。”走出没几步，玡风戏谑的声音就在涯若耳边响了起来。
涯若心中正羡慕央央，听见这话不免恼怒，狠狠瞪了玡风一眼。
差不多走到一半时，人群忽然沸腾吵闹起来，三人猝不及防，瞬间就被人群冲散。
被撞了很多下之后，涯若总算走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也亏得她是术士，若是普通姑娘经过这一下不被撞倒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时候等人来找肯定不现实，不如先回客栈。涯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打定主意，看着依旧拥挤的人群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挤进去往外走。
现在桃花灯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们纷纷往里走，涯若逆向而行，起初很艰难，不过慢慢的人终于减少，不用再拥挤。
走到街口，涯若仿佛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茫然的转过头，就看见诛流徐徐走来。不管身边有多少人，他的脚步总是那么坚定从容。
他走到涯若身边，见她还在愣神，又轻声道：“终于找到妹妹了。”
“让兄长担心。”涯若缓过神，微微低下头好似惭愧。
“你我先回客栈，玡风找不到人自会回去。”诛流又道。
时值入夜，离了灯会的路上人流稀少。诛流走在前面，涯若稍稍落后他半步，边走边悄悄的看着他的背影。晚间风有些凉，轻轻吹拂着面容，却让她觉得平宁又温柔，想一路这样走下去。
有别于桃花灯会的热闹，城主府里十分安静。流景尚未回来，吹雨坐在青铜镜前沉默的梳理着散下来的发髻。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际。她梳得认真，忽然看见青铜镜中映出身后模糊的身影生生吓了一跳，桃木梳失手落地。
流景俯身将木梳拾起，双手按在她肩上，“我不忍打扰你，不想反而让你受惊了。”
吹雨手覆在他手上，感觉有些凉，微微皱眉，“什么时辰回来的，是不是未着披风？”
“想与你去灯会看看，走得急忘记了。”流景说着，让她起身牵起她的手，“走吧。”
夜深，灯会上的人也渐渐稀少。认得流景的人并不多，两人安静的一路走过。流景随手折下路边一段桃花簪在吹雨鬓边，望着她温柔的笑。
吹雨回望他，脸上渐渐泛红，继而垂下头。
流景凝睇她，染着桃色的光落在洁白的面容上，让人心猿意马。几乎无声的叹了一声，流景俯身在她颊边落下轻吻。
漫漫桃花，被风吹落在两人肩头，带着深夜独有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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