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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二十六、父母(上)


  尤唯实给母亲打了电话,大体了解了情况。父亲近日咳嗽,以为伤风感冒,吃了感冒药不见好,作了透视,发现肺部有阴影,县医院医生诊断为肺炎,打针挂瓶消炎,不见好转,反而咳得更厉害,送到合肥省级医院检查,确诊为肺癌,而且是比较晚期了。本来肺部疾病,每年都有体检,怎么检不出来呢?一定要到晚期才能发现?按常理说不通,也无法说通。眼下,父亲还住合肥省级医院,等尤唯实回去决策。

  高铁列车穿山越岭呼啸奔驰。这一条路,把沿途名山大川、旅游胜景连接起来,让旅客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但尤唯实无心欣赏,眼前不断涌现出父亲和母亲的形象。

  父亲生于60年代,几近退休,现在是县环保局一名正科级干部,但没有实职的科长职位。他是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分配在家乡小县一所乡村中学当教师。因为县环保局须要专业人员,他地理专业对上号,被调进县环保局里工作。父亲一生谨小慎微缄默寡语,技术评估工作对他来说是得其所哉。但他固执坚持自己的观点和坚守自己的底线,常不听领导打招呼,从不违心写不合法律、条例、规则的评语。他这种脾气有人嫌,但也有人爱,所以他也能评上高级职称,也能晋升到科级,但就是捞不到一个长,这也是得其所哉。

  母亲是小县城一个街道干部,大龄女青年,她说差点变为“剩女”。因为是街道干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经人介绍,与父亲见过几面后就决定嫁他。她认为父亲本份老实,有担当,靠得住,愿意和他生活一辈子。这个家,应该说是母亲一手撑起来的。父亲对婚姻没什么想法和要求,他当了老师,当了干部,只懂得工作要勤勤恳恳,不懂得婚姻要亲亲我我。因为父母追迫,为完成传宗接代应尽义务,他与母亲见过几次面后就同意结婚了。可以想像得出父母之间,没有什么激情和浪漫举动,这在60年代以后年轻人中还是少有的。

  尤唯实的成长倾注了母亲的深情和心血。从他懂事起,大概有记忆的年龄是4岁开始吧,他都记得母亲的呵护和照料。他是母亲的心肝尖和身上肉。天公作美,尤唯实从小聪明、听话、好学、守纪,他还有一个特别的特点就是兴趣广泛,博览群书,重视参与,什么新鲜事都想试一试,学一学,练一练,演一演。因此,他从幼儿园起到高中毕业都是优秀的学生,优秀的学生干部。他考上人民大学使小县城轰动,过去,这个小县城高中生没有考上人民大学的。

  尤唯实平时在家和父亲交流很少,父亲的谨小慎微和缄默寡言也使他与父亲有距离感,无法亲昵就无法接近,无法接近就无法沟通。当他读到高中后,看的事多了,接触面广了,社会实践有了,他就开始考虑、研究父亲。最早有关父亲的资料是母亲提供的。因为母亲是街道干部,对街道居民,特别是原住民,情况还是了解的。

  父亲的曾祖父是皖南一个大地主、大商户。在旧社会,一说起“尤万金”没人不知,无人不晓。49年解放时,曾祖父评为地主兼资本家成份,祖业留下的所有土地、房屋、商号全部没收,曾祖父还因为包庇土匪头子被就地正法。尤唯实的曾祖父有几房太太,但只生下他爷爷一个男孩,尤家是单传。尤唯实的爷爷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学了中医,治病救人,普济人生。因为爷爷是中医,土改没分给他家田地,只给他留下几间牛栏作为居所。爷爷把牛栏卖掉,搬到城里居住,行医过日子,培养父亲读书。父亲考上大学后爷爷和奶奶就相继呜呼哀哉了。这是尤家历史,父亲懂得一清二楚,但他从没对此发过言论表示过态度。

  尤唯实手机响,是县环保局同志打来的,告诉他,他们已赶到合肥省级医院了,准备去车站接他。尤唯实忙说不用接,他打个“优驰”专用车就行。合肥他来过几次,还是比较熟悉的。县环保局同志说,县委县政府和局领导对他父亲的病很重视,多次过问过,他们也不敢懈怠。尤唯实心想,人到临危时才引起领导重视,这也是常情,因为领导平时忙,顾不上关心每一个干部,尚且是一般干部。自己当了领导后对此蛮有体会。尤唯实是很能将心比心换位思考的。

  到了医院病房,他看见父亲脸色黄且黑,但平静地躺着,木无表情。母亲坐在床边抽泣,一见到尤唯实,一把抱住他哇地大哭起来。尤唯实一手握着父亲一只手,一手搂抱住母亲,此时说什么好呢?该说的话大概所有来看望的人都说了,他只能用眼睛说话了。他深情地看着父亲,给他以坚强的鼓励,他温柔地看着母亲,给他以抚慰支持。旁边两个来照料帮助的县环保局干部,轻声地对母亲说着劝慰的话。许久母亲在悲切中抬起头止住哭,哽咽着。

  “孩子,我是怕这回留不住你父亲了。”母亲说。

  “不会的,大嫂,老尤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医院领导很重视,你别伤心。”县环保局一个干部说。

  “对,县领导也很重视,听说给医院领导打电话商议过,这是全省有名的好的医院,有的是著名的医生,你不要怕。”县环保局另一个干部说。

  “是,谢谢你们……”母亲擦着眼泪止住哭。

  这时两个护士领着一个中年男医生进来。

  “这是我们院柯副院长。”一个护士介绍说。

  “你好,柯副院长,我是病者儿子,我叫尤唯实。”尤唯实说。

  “你好!我们已经准备了给你父亲动手术的方案,可是,你们省的协和医院,我们同行说病者家属要求转院,转到他们医院,有这回事吗?”柯副院长说。

  “啊,为什么?”尤唯实说。

  “我们同行之间常有这样的病例交流,这不奇怪。不过你们省协和医院最近进口美国机器人‘达芬奇’,开启了‘机器人’外科手术时代,手术成功率很高的,病者巴不得去。”柯副院长说。

  “这……”尤唯实为难地说,“我们合肥医院也很好,未必嘛,再说,跨省手术,医疗费用不能报销,负担也重……虽说我是一个县级干部,但我省协和医院我也不熟悉。”尤唯实说。

  “是呀,好好地在这里手术,为什么要转移?再说去外省我们人生地不熟?”一个县环保局干部说。

  “这事我们得请示一下。”另一个县环保局干部说着走出病房。

  “爸妈,你们说呢?”尤唯实征求父母意见。

  “不去!”父亲摇头说。

  “去!有美国进口机器人帮助,花多少钱都要去,我们把房子卖了!”母亲说。

  县环保局那个干部请示后进来,轻声对尤唯实说,县领导说就按合肥医院意见办。

  “柯副院长,这是谁提起的?”尤唯实问。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问问。”柯副院长说。

  柯副院长走出病房打电话。众人默默地相觑等待着,不一会儿,柯副院长进来。

  “事情就这样了,这是你们山海县领导提出的,协和医院同意,我们院领导也同意了,我们只能照办。来接你们的直升飞机已到合肥新桥国际机场,你们马上准备一下,救护车马上就到,送你们到机场。”柯副院长说。

  柯副院长说完就走。两个护士留下帮助整理。整理行装时谁也没有讲话,但是尤唯实听见父亲轻声地交待母亲说“那本书带上”,母亲点了头也没作声。就这样,尤唯实父、母和尤唯实就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到福建省协和医院。

  救护车在协和医院外科大楼前停下,两个护士和一个男护工已在楼门口等候。当众人推着担架床出现在十二楼病房门口时,雷苏和雷梅蕊迎了出来。刹时,尤唯实一切都明白了,“绑架”事件是这两人策划的。

  护士和护工扶父亲上床时,尤唯实向父母介绍雷苏和雷梅蕊,父亲微略点头,母亲拉着雷苏和雷梅蕊手久久不放,热泪盈眶。

  “这是安德集团安排的。”雷梅蕊说。

  “不,这是梅蕊姐策划的。”雷苏说。

  “不管是谁,都是‘幕后黑手’。”尤唯实说。

  “看来好事不能做。”雷梅蕊说。

  “做好事的人常常会挨批。”雷苏说。

  “对。这个债务窟窿你们掘了,我怎么填?”尤唯实说。

  “我们卖房……”尤唯实母亲说。

  雷苏和雷梅蕊笑。

  “阿姨,你放心,梅蕊已把医疗费预付了。”雷苏说。

  “羊毛出在羊身上。”雷梅蕊说。

  尤唯实和母亲纳闷地互相看着。

  “安德辉老板说安幸之眼病治好了,婚姻又成功了,他高兴,再奖励我们一百万,我跟他要了,医疗费预付了,你们放心。”雷梅蕊说着问雷苏,“这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也好。这账以后我来还。”尤唯实说。

  “现在不说这些,先治病!”雷苏说。

  手术那天,尤唯实开了眼界,他得到特许,在手术室直击“达芬奇”这位美国引进的“洋大夫”的多才多艺。上午9时,手术开始。主刀医生坐在操作台前,额头抵着感应器,眼睛对着3D目镜,像操作游戏手柄一样,将4只手指放入感应指套,做前进、后退、剪、挑等动作。这时,离他3米远的“达芬奇”动了起来,挥舞着3只手臂,伸入病人胸腔。其中1只手自带光源,把胸腔放大15倍,“直播”到操作台,另2只手臂不时更换手术刀、剪刀、镊子,一边切除肿瘤,一边给伤口止血。主刀医生的脚也没闲着,双脚控制7个脚踏板,熟练地指挥“达芬奇”。助手站在一旁,帮“达芬奇”更换器械。仅40分钟,就切下了病变的部分,还进行了淋巴结清扫。病人的胸壁只留下3个孔,每个孔约筷子头大小,几乎没见血。主刀医生说如果做常规的单孔腔镜手术,右中肺刚好在切口下方,手术难度比较大,而“达芬奇”的手指比绣花女还灵活,又可以直翻3D画面,做手术无死角。术后,“达芬奇”表演了一段绝活:它撕开一颗提子的皮,皮的厚度不足1毫米,然后,它穿针引线,把提子的“皮肤”又缝了回去。缝完最后一针,提子几乎保持原样。随后,“达芬奇”意犹未尽,它又握着棉签,沾着美蓝溶液,写下“祝福”两个字。

  “智能,智能,智能……”尤唯实边看边心里念叨。

  4天后,医生就通知尤唯实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这比尤唯实攀上飞仙岩,采下飞仙草,治好安幸之的黄斑病似乎还容易。但是雷梅蕊、雷苏不同意出院,尤唯实父亲又住了两周才出院。

  这半个多月,是尤唯实从懂事起到工作实践一年多,最难忘的日子。

  这半个多月,使他懂得什么是尽孝,为什么要尽孝。他辞去了护工,把母亲安排住进医院附近的旅馆,让她正常生活,自己全日制护理父亲。他把护理工作做到极致,以至于医生、护士都对这个博士儿子刮目相看。许多年轻的女医生女护士都对他投去敬仰爱慕的眼光。他抱父亲上下床大小便,为父亲喂饭递茶,早晚为父亲洗漱擦身,床铺、桌椅、地板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省了病房清洁工很多事。他记得上学时到北京协和医院参观,医护人员介绍说解放前协和医院嬷嬷是戴着白套摸擦窗户玻璃,检查卫生的,如果白手套有污迹,护士就得挨批。他也把嬷嬷的要求带到协和医院病房。美国人做得到,中国人也能做得到。当然半个多月下来,他脸黄肌瘦,眼圈黑晕,人显得疲惫不堪。但他没有倒下,他相信自己撑得住,也倒不下。父亲在他精心照料下,体力恢复很快,精神日益焕发。

  这半个多月,他和父亲沟通的时间是30年来最多的。父亲也对他表示了歉意,说自己过去只懂投入工作,不懂顾家顾孩子顾妻子,他说这一方面是由于工作忙,另一方面也没有这方面习惯和知识。幸好有母亲作了弥补。他没有怪责父亲,反而感谢父亲给了他自由自在没有约束的快乐成长环境。他发现父亲在看那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现在有争议的小说。他看过这本书,他问父亲看后有什么感想?父亲思忖了一阵,说了几句令尤唯实震撼的话,他说他想把黑格尔的“凡是现实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都是现实的”那句话改为“凡是现实的都是必然的,凡是必然的都是现实的。”哇,别看父亲平时缄默不语,原来他心有所思,觉有所悟,联想他说的家庭际遇是“历史悲剧”,就凭这两句话,父亲就是一位哲学家。他在读研时曾对黑格尔的“凡是现实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中文释法有过不同看法。按中国字义“合理”没有包含贬义,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中国人如果没有一定哲学修养会提出贬义的质疑。把“合理”改译为“必然”就能避免这种质疑。他曾经向导师提出过,导师也说拗口,但谁也没认真过。父亲,作为一位地理系毕业生,一个县城科级干部,居然有这么认真的思考,他惊诧而由衷地钦佩。这么一个有深刻涵养和水平的父亲,后半辈要更好地照顾爱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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