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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箜篌引


  “他为什么不说话,你自己明明就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云韶从正门跨入厅堂,又摸出那把琴光竹做骨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笑得温文和善颇有雅士风范,虽然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显然没那么客气:“与其说‘不’回答,不如换成‘不能’回答要更加精确一些,我说的对不对呢?”

  好像在纸笺上划下一个龙蛇游腾的误笔,女郎纤长的身躯猛地一震。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蓝色罗衣的青年晃了晃,毫无知觉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是来恭贺新婚的客人吗?抱歉了,我的夫君现在身体微恙,不方便待客,恐怕要让您失望而归了。”

  “真的……是生病了吗?我在家时翻过基本古书,略懂医术,夫人可要让我看看?”云韶狐疑地打量着地上的书生,“我并不是有意要冒犯,只不过您对夫君矢志不渝的痴恋和执着,令我想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女郎面上不快的神色有所和缓,她蹲下身把青年半扶半架起来,一边顺着云韶的话回答:“只是寻常伤寒而已,不碍事的。其实夫君他中途也曾犯了些过错,不过最终还是回到了我身边,我也没有过多追究。贵客您也知道,夫妇在一起过日子,哪里免得了磕磕绊绊呢?” 

  “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您这样美丽的女子啊,”云韶顿时来了兴致:“好无情的郎君!”

  女郎莞尔一笑:“谢谢您为我鸣不平,我也使了些小性子报复了他,我们之间算是扯平啦。”

  “似乎是一段很有趣的小故事?”云韶接着追问,门外的娄思夜却急躁起来,嘟囔着“不是说好要逮捕犯人的吗,怎么聊起家常来了”就要冲出去,亏得谢承音眼疾手快拦住了。

  “云公子并不是在做无缘无故的事情。那位姑娘……”她顿了一顿,寻找合适的措辞:“尽管表现得情深意切,总让我觉得不舒服。娄将军还是耐心一点,听下去吧?”

  娄思夜没说话,盯着少女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把脚收回来,心里却在疑惑:“我长得这么可怕吗,小姑娘说话怎么低着头不看人的?算了算了,修身在心,修身在心……就看看云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吧。”想通后不免得意洋洋,今后谁还敢说我娄二公子不学无术呢?下午才聆听了少监大人的教诲,晚上便学以致用了。

  女郎对门外的插曲一无所觉,继续说下去:“我向旁人打听到,他似乎对自己的兄嫂,凤仪天下的皇后颇有一些爱慕。这位贵客,您看,人世间的女子,容颜凋零,色衰爱驰后,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我倒要让他看看人类女子最不堪的样子,这样他就会想起我的好了。”

  “所以我把自己送进了宫,”仿佛是在说着与己无干的故事,女郎的语调冷静平常,甚至从鼻间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她的夫君,就如同预料的那样,疯狂迷恋上了我。我再略施薄计……深宫中失去皇恩荣泽的女子,最后也就如同这离开枝头的桃花瓣一样,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可是佳人已逝,他却为什么还不肯回来呢?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女郎面上浮现一丝迷茫,容色分明带着极柔和的哀戚,只是在她缓慢的叙述中,谢承音仍然能察觉到危险而不祥气息——尤其是再次扑面而来的死亡。

  “原来呀,他家中早有父母订下的正妻。哼,出身清河郡的世家旧族,凭着父兄的荫蔽,便能寻到门当户对的得意郎君——真是天真啊,崔家的小娘子。”她嘴角含笑地问:“您猜我做了什么?”

  “我改变容貌,想办法进了府,又做了小姐的贴身婢女。整天围着她,夸她美貌无双,夸她才华高逸,夸这世上所有奇巧繁复的锦缎绫罗,都配不上她绝世的风姿。”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风姿,能够与您媲美呢?”云韶恰到好处又不露痕迹的奉承着。

  “可是崔家的小娘子却相信了,为了满足虚荣心,她四处搜罗名贵衣料——恨不得把所有华丽的首饰都戴在身上。最后因衣绣违制,被赐死在家中。”女郎仰起头,似乎眼前正浮现早已尘封的记忆……

  高髻凌乱,已是无人再梳挽了,步摇钗环、奁盒妆粉胡乱落了一地,一踏过便腾起胭脂色的粉尘。房间内没有点灯,自己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轻柔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的薄雾,顽强地四处蔓延,像被染上幽暗赤红的云海翻卷,攀爬上女子洁白的脖颈,将她拖下暗无天日的永夜之渊——白纱广袖缀满明珠,烟霞般娇柔的色泽沿着裙摆的方向渐渐变深,裹住她渐渐冷去的身体。

  “我的曹郎,他终于回来了……”

  夜风似乎吹得更烈了,花朵颓败的香气依然充斥着整个幻境空间,好像一只冰冷的触手,轻轻碰触耳畔,萎落在肩头,拉扯着谢承音的衣袖,让她不由自主从躲藏的门扉后现身,然后听见自己从喉咙挤出来的诘问:“你……你害得他至亲离世,兄嫂殒命,还认为这是你对他的爱?”

  “失约于你是他的不对,你可以找他报复啊!让这个人名誉扫地,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失礼失信的小人,为什么要累及无辜的人两条鲜活性命呢?这是不对的……太残忍了,这算哪门子的扯平啊!”

  一个愠怒却又故作笑意的扭曲表情浮现在女郎的脸上,在她吐出更多无情的话语之前,云韶抢先一步上前,收起折扇敲了敲谢承音的头:“真巧,我曾经听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故事。只不过在那个故事里,高华美艳的神女,徘徊吟哦的王族,还有您之前提到的,武帝招魂、太守断情,全部都是发生在九百年以前的……传说啊……”

  残破而冷寂的真相,就在这一刻骤然降临。

  桃花落雨,那打着旋儿在眼前飞舞的小巧花萼,边缘已经转成了干燥萎顿的焦黄,像汹涌而至的烈风推动暗云蔽日,茜红流转的花海,纤巧的宅院,精致的屏风与妆台……都在黑暗的阴影覆盖又潮水般褪去的那一刻消失了踪影。

  娄思夜呆呆地看着花雨散尽后,眼前重新出现的夜河水色,月亮的清辉投射下来,半明半暗地照出面前四人的轮廓——云韶再次走过来,脚步在凹凸不平的河床上溅起一层雾气,将他下意识拔出的龙雀拍回刀鞘。

  “已经九百年过去了吗?曹郎,我竟然等了你这么、这么久啊。”

  那低垂着眉睫发出冷冷笑声的,究竟是作茧自缚的神女,还是什么别的危险存在?她不断饱含深情呼唤的名字,又究竟是——等等,灵光乍泄间,谢承音惊呼:“陈思王?洛水邂逅的传说,难道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不对,那首赋歌分明是……”

  “九百年从未停止流逝的光阴,难道连同您的记忆也一并带走了吗?”云韶蓦然出声,截断了谢承音后半句话,“还是让我来稍微提醒一句吧,关于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称呼您,是婢女莲香?郭嫔?宓妃……还是,无渡娘子?”

  随着幻之真名被戳穿,眼前景色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明珠剥落,绯红与橘黄重叠混合的晴彩也沿着领襟、广袖、曲裾一一消褪,显露出素如霜雪的本色——妩媚天骄的容颜去了哪里,仔细一看,眼前的女郎不过只是个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妇人罢了。

  “喂喂,有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曹郎是谁,躺在地上的那个难道不是王少监?从刚才开始我就听不懂你们说话了!”

  ……

  戎袍少年的疑问落下尾音,一时间却没有人搭腔。片刻后云韶轻柔的嗓音再度响起,他拿过谢承音手上的锦袱递给女郎,示意她揭开布料:“五日之前,我在安从坊旁的桃林里找到这把箜篌。因为淤泥堆积,漕渠沿路的河段都在进行疏通,做工事的匠人不识货,挖出东西随意乱丢,倒被二市的古玩商人捡了不少漏。这箜篌,大概也是谁带了出来,又扔在树林里的。虽然雁柱已经发涩,玉轸和描漆遍布暗棕色的土锈,但是我知道的……在同类乐器中因尖利高亢而显得尤为特别的音色,共鸣箱构造特殊,弹拔时会发出似浪涛拍岸一般的回响.我知道关于这把乐器,关于一首叫《箜篌引》的曲子的传说。”

  “《箜篌引》?真是平板又无趣的称呼,”哀婉的表情让女郎平淡的面部线条多了几分动人,“这么乏味的名字,根本就无法将我那时的痛楚好好地传递出来!”

  “当我在无梦无眠的深夜,忍受着枕边人呼唤陌生的名字而肝肠寸断,当我眼睁睁看着深爱的夫君渡河而亡……我说过的!我告诉过他,那里没有他游历时遇见的容色姝丽的神女,那里只有无数个和他一样,在求而不得的痴迷中陷入永久沉睡的灵魂。”

  起初是轻柔感伤的低语,然后越来越高昂,越来越激愤,划拨琴弦的频率猛然加快,三个人眼前突然漫过一抹惊涛骇浪的恢弘,波潮翻卷的大河,河水中央浮沉起落的破碎白衣,河岸边临风而歌的女子含泪带笑,以及……从莲口流泻而出,低沉古朴中带着深重悲伤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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