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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箜篌引


  水珠从靛蓝色玄纹的袖口淅淅沥沥地落下,水草的腥气萦绕在鼻间,碧波从身前流淌而过,传来清凉而真实的阻力。隔着浑身湿透的狼狈,谢承音看清楚了眼前抓住自己的人——墨黑短发的少年逆着光跪在河岸上,容貌俊朗的一张脸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看着自己。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爬上心头,她便看到那双眼睛里迅速浮上一丝惊诧。

  “怎么会……怎么不是……”,伴随着令人费解的话语,握住的手突然松开,谢承音重新跌落回水中。浪花飞溅里最后的尾音,是少年身旁的秀气公子望着同伴遥遥离去的身影,发出气急败坏的呵斥:

  “娄二你在想什么?怎么能把人重新扔回水中啊,你给我回来……听到没有!”

  这便是娄思夜和谢承音的初遇,和甫一见面就伸手搀住少女令她不至跌倒的云韶相比,这场相遇着实不怎么美好。

  其实在十八岁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娄思夜以为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皇城护卫,御前值守,研究兵法和阵型,操练羽林兵士,还有数不清的针对女皇的刺杀和阴谋,就像这深宫中的天候一样,喜怒无常,却又一成不变。等他登上正三品的羽林将军位置时,或许也有了面对父亲的威压说一不二的实力。

  再然后呢?是像父亲一样历仕文武,拜相指日可待,还是以正三品武将衔而年高致仕?

  他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他在想些什么呢?

  比如最近金吾卫巡街时抓住偷拿宫中首饰出来倒卖的内侍家眷,然后顺藤摸瓜端了北市一股潜伏很久的黑市商人团伙,得到女皇陛下的嘉许。拷问内侍时又发现她竟是入夜后悄悄从皇城门口溜出来的,南衙的监门卫有脱不开的罪责,北衙羽林军也因此提了万分的警戒,值守时死死盯住城门,一个盹儿都不敢打。

  比如女皇陛下突然收回了一批御赐给诸卫将士的武器,说是要令金银坊的匠人重塑刀鞘,镶嵌上代表圣后威仪的凤凰纹,隔了半个月递到自己手中,左找右找都看不到凤凰纹鎏刻于何处。

  又比如……自己救错了人,那原本的那个人去了哪里呢?他要赶快去把人找到。

  ——萧朗很有股恨铁不成钢的火气,自己最近为什么总莫名其妙摊上给这混小子处理善后的工作啊?

  他手忙脚乱地将人从水中捞上岸,看着他吐出痛苦又急促的大口呼吸,席卷而来的愧疚压在心头,可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替好友解释: “真是对不起了,他大概也是着急做别的事情,并没有恶意”。 

  谢承音摆摆手,终于直起身子:“没事,咳咳,这不是他的错,我还应该感谢您将我拉上岸来呐。就算我会游水,此刻也无法仅靠自己的力气从河水中抽身。”

  眼前穿着胡服的小公子,容貌似乎异常的玲珑精致啊!

  萧朗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又很快转开目光,掏出手帕递过去:“快请擦一擦吧,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但也不能长时间地笼罩在寒气中。”

  “如果您为此抱恙,我一定会拎着那家伙的领口上门赔礼道歉的。”

  呃,前提是我打得过他……最后半句嘀咕当然被及时吞进肚子里,萧朗感到自己脸颊有些发烫,“绝不是因为羞愧”,他自我安慰地想着。

  素色绢丝手帕还带着萧朗怀抱的温暖,似乎将手上寒凉的湿意都驱散了。谢承音一边接过手帕,一边向好心的公子道谢。不过谢还没道完,视线转到肩膀,她的语气就变得慌张起来:“我、我的同伴就在不远处树林下,见我落水想必会担心。我自己也有手帕,谢谢公子的好意,我先过去了”。

  “哎,等等,还不知道您是哪儿的小公子,若要上门致歉,应该去往何处人家啊?”

  ——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垂问,那个被我不成器的好友扔掉水里的小公子是谁呀,我把肇事者绑来探病了……

  秀雅的茜色花朵和柔媚的香气在身后潮水般落下,推动着谢承音跌撞向前,她一直跑到远离人烟才终于停下来,扶着树干深深地吐出几口气。

  头上的锦帽在落水的挣扎中已经歪斜,露出几缕清霜似的色泽。

  看看四下无人,她索性将发冠整个取下,被河水沾湿而垂落下来的银色发丝掩映在松翠交错的枝丫间,衬着莹白如玉的脸颊,勾勒出一种神秘的诗意。

  从旷野幻境倏忽转入洛河中的骇然,那把自己误认为郎君的女子,红色的萤光闪烁,环绕于周身,而皮肤竟然带着一点烧灼的痛感。谢承音将手举起来查看,惊讶地发现手背上竟隐约现出一个陌生的符号,寥寥几笔蜿蜒交接的线条,并不繁复,却不太像时下流行的道家咒文。在复杂又混乱的思绪中,她快速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关键信息,是以烽火和狼烟作为阔大背景,转过头来的短发少年。

  云韶的脸……

  白日里那个温润清朗的声音重新回到脑海。那时他说了什么?

  “我的小店‘绿绮阁’,在归义坊北,从宣仁门大街往北市的方向,就能走到了。”

  “如果小姐在踏春游玩的雅兴之外无意间路过,欢迎你进来看看。”

  上东门大道上临街而立的“绿绮阁”,是一座小巧的单层木楼,流畅活泼的叠瓦屋檐是隋时制式,门楣上细密精巧的忍冬草纹又带着浓厚的西域风情。辛辣的合欢香味漫过窗棂紧闭的正楼,在后院延伸出一笔苍翠欲滴的园林绿意。

  从洛水河畔奔跑过来,颇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谢承音推开门扉,已是霞光潋滟的落日时分。夕照从蒙着碧色薄纱的雕花窗棂中透进来,白瓷莲花灯座上摇曳起照明的烛火,把细碎的光芒投射在云韶的眼眸里,也照亮他唇角柔和的弯曲弧度:“漂亮的小姑娘,我们果真又见面了。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谢承音”。

  “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真是个好名字!”

  “没有那么风雅的意思……不太像中原的风格吧?我倒觉得还是姐姐们的名字更显得大家闺秀一些。”少女犹豫着伸出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这个符号,公子您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云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身侧的古筝,随意地撩拨了几下琴弦。

  零碎不成调的清响流泻而出,半陶醉的笑意让他瓷器一样沁凉的容色突然生动起来,他似乎有些答非所问:“这些可不是寻常的商品,琴、筝、萧、笛,音乐描摹人心,而人心——寄托了妄念与深情。我所出售的可是名为‘愿望’的奢侈品”。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意味,娓娓劝诱:“四处看看吧,也许能遇上你感兴趣的东西。

  ”

  随着琴音点尾掠过的方向,小小的国度展露出全部的姿态。

  螺钿贴花的紫檀木琵琶,漂浮着团团墨绿纹絮的横吹笛,描金翠藻纹的凤首箜篌,桐木琴身上繁杂富丽的镂金雕饰在烛火下明暗不定,但依然可以想见晴光照射时像火焰跳动的风采。狮螭耳香炉里正冒着袅娜的轻烟,似乎虚空中有无形的手拉起一道屏障,梦境和现世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残谱,丹青褪色的长卷,没有任何修饰地堆叠在木架上,散漫又静谧的姿态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夜静空山的哀愁。

  而青衣的商人,放下古筝后就没有什么更多的动作,既不热切,也算不上形容冷漠。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鸦青团花坐垫上,嘴角噙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望向谢承音,那漫不经心投来的目光,又似乎穿透过少女,遥遥地摹画着什么秘而不宣的过往。

  或许是月色和织光彼此映衬太过于璀璨,谢承音有些沉浸在这些珍贵的物件之中,直到乌木暗沉的纹理上闪过似曾相识的身影——罗衣璀璨,瑶碧华琚,掐丝白银曲屈转折,勾勒出重山静水的深延。

  “这个人不是我今天在林中,不对,河里遇到的吗?她的画像怎么会出现在琴身上?”她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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