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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和亲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此时与遥山隔空相望的丹阳国都御空城也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恢弘景象,而御空城东北相去百里,则是丹阳圣地——白演塔。

        银海摇光之中,一辆徐徐从御空城驶出的驷马高车辗转几日,直奔白演塔所在之地而去。

        车帷之中,那髹匡软座上斜身侧倚着的,不是别人,乃是当今丹阳国的八公主,而在不久之后,她又将荣膺另一份尊荣,那便是奔赴迢递,远嫁千里,晋大疏国明妃之位。

        “待会儿见了圣女,公主须得谨言慎行,自白演塔的第二门进去,连进三道门后即可见到圣女大人。”

        教引嬷嬷的细碎的话音在她耳边萦绕,只是绕匝数回,也进不了她那置若罔闻的耳缝之中,嬷嬷不由得喟叹了一声,蔑然看向那耷拉着脑袋倚靠在冰冷的青釉如意枕之上的美丽女子,一味摩挲着手中的香囊,如蝶嗅花蕊一般,将那香囊悬在鼻凹之处,面上又似笑,又似哭。

        仿佛除了它,这尘世间的万物皆与她无关。

        “公主大人?”教引嬷嬷面上作怫然之色,低唤了她一声。这八公主自小丧母,自己没什么大本事讨得王上欢心,性情乖逆得更是油盐不进。难怪皇上会选了她去和亲,留在御空城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更大的用处。

        “我听着呢。”她玉瓷一样的面容之上露出悻悻之色,心中止不住冷笑:她一个被父王厌弃了十几年的联姻牺牲品,却还要如寻常公主厘降一般到白演塔祈福,并且那位“明君”为示其宽厚仁德,推恩优渥,近日频频以治装之名向她赍财赏帛,可谓讽刺至极。

        所谓的“父王”分明都快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临了也要把父慈女孝的戏码做足么?

        撩开厚重的车帷,松籁泠泠之中,她远远望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尖塔,苍茫寒廓之中岑崟而立,周遭雾凇沆砀也不经意间沦为了它的陪衬。

        她极不喜欢雪。

        这雪和人心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她从小受惯了冷冰冰的皇宫和宫人冷冰冰的眼神,连一丝丝温暖都是奢望。

        据闻这白演塔中的圣女,是雪原神祗的使者,那么她的心,一定也是冷冰冰的吧?试问要一个女子日夜守在这样一个无异于囹圄的古塔之中,若非心死,世间能有几人能做到?

        而且,那还是一名绝色女子。

        塔顶之上,温润的夜明珠融化了簌簌落下的雪花,于飞檐之上淅沥落下。

        如珍珠滚落玉盘,几名身姿窈窕的女子手中托着夜光杯,逶迤曳步,一个个都把手向窗外去掬,将雪水悉数采集。

        敞口莲花炉里的祗精香袅袅逸出烟霞,熏得那一张张梨花般娇嫩的面容愈发鲜活俏丽,一旁的女子嘴角衔笑,小口啜饮着雪水烹制的白梅茶,将这丽人争俏一幕尽收眼底。

        这时有掌事姑姑来报:“圣女,人到了。”

        女子蛾眉微敛,眼中盈盈有光,轻启朱唇道:“让她们到瑛华殿候着,我稍后就来。”

        “遵命。”

        掌事姑姑福了福身子,退出殿外。

        瑛华殿内。

        风尘仆仆的九人甫一落座,便有几名白衣女子前来奉茶。

        茶中只一点白梅,幽香四溢,倒像是她的作风。

        首座的女子掩口而笑,将那杯白梅茶一饮而尽。

        茶杯余温未尽,便见得一个白色的身影施施然而来,佩环叮咚作响,俨然不似她寻常的打扮。

        “参见圣女!”首座的女子眼中含了一丝飒爽之色,对来人施以大礼,余下八人见状,莫不如是。

        “起来吧。”女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向瑛华殿中央的祭台,转过身扫视了一眼一字排开的九名女子,身着织锦缎白金绵甲,腰配宝腾腰刀,身负一张长虹落日弓,云鬓一丝不苟地扎束于宽大的金丝滚边祥鹤纹风帽之下,掩着一双双明略过人的美眸。

        她们便是御空城省闼的最高暗杀部队——九苍。整个丹阳国,或者说整个雪原,技出其左右者怕是寥寥无几。

        九苍只听命于国君与白演塔圣女,其余人等哪怕再位高权重,也不能驱策这支队伍擅自行动。此番她们初抵御空城,便被圣女召到白演塔,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怕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看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毕竟这位一心奉神的圣女从不离塔半步,少有吩咐她们行动的时候,好像生怕那双煮茶的芊芊玉手会染上血腥似的。

        首座的女子喉头一甜,今天这茶,饮入口中的确有股淡淡的腥味呢。

        “遥山的事情都听说了吧。”圣女负手走近祭台一侧,神思怅惘地撮了一把香灰,于指尖捻了又捻,开门见山地说道。

        虽是机密,但九苍却已在丹阳王座前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世人只知遥山地处偏远,却不知道在遥山深处有一处窈然之穴,别有洞天。这是先代圣女聿求元圣,戮力同心选定的福地,每逢百年之期,丹阳国的国宝——生玙,便会经圣女之手,从白演塔的天演阵中取出,送至遥山执行那百年一度的沥礼,再由洞中灵兽犀渠护持,可保万无一失。

        相传这生玙石是神之血脉所化,丹阳国之所以延祚至今,其元元之民皆笃信是神石庇佑,而白演塔圣女则是守护神石的神使,行代天巡守之职,福泽万民。

        故而生玙被盗,动辄引起举国动荡,群民糜沸,为弭巨变,眼下唯有秘而不宣,暗中追缴国宝,方是上策。

        此事,圣女大人难辞其咎,想必她自己亦是心如明镜,只是观其言行,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之上,倒未显出一丝一毫的懊丧。

        “略有耳闻。”为首的女子凤眼一挑,诚惶诚恐地答道。那盗窃神石的窃贼绝非等闲之辈,既能凭一人之力除掉犀渠兽,那么本事绝不在她之下,甚至要更高一筹。

        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据国君所言,那窃贼在与犀渠兽斗法之时身负重伤,当前只有趁着他重伤之际全力缉捕,否则此患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便好。”圣女欣然道,“此事关系着我丹阳国的国祚,尔等千万不可泄密。”

        “属下明白。”

        “苍翎。”圣女忽然唤了她一声,这是九苍之首的荣称,并不显得生分,“我昨日取筊占过了,你们就往琼郡去吧。”

        琼郡位于遥山以西,确是个逃命的好去处。

        言犹未尽,但闻廊下人声喧哗,却是几名白衣女子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外,圣女斜睨了一眼,慢声问:“何事?”

        听得圣女发话,那几名白衣女子才敢禀复:“禀圣女,是八公主到了。”

        “让她进来吧,几位也该启程了。”

        “是。”

        苍翎微微一笑,难怪圣女大人今日里穿了禋祀之服,原来是为了那位和亲的八公主。

        说起来,这位明纱公主可真是够倒霉的,在御空城当了十多年有名无实的公主就罢了,如今又要被皇帝送去大疏和亲,这山高路远天寒地坼的,不知道八公主的娇躯如何吃得消?苍翎不禁失笑。若不是有要务在身,她可真想一睹这位未来的大疏国明妃是何等风采。

        “我们走!”

        “得令!”余下的八名女子齐声作答,尾随着苍翎匆匆拔步而去。

        八公主自第二道门入内,自然是见不到她们的。

        抄手游廊下,八公主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叮当作响,正值碧玉年华的她从未见过这样庄严肃穆的场面,左顾右盼之间,下意识地屏气慑息,蹑脚而行,连着在前面领路的教引嬷嬷亦是不曾抬头,踩着莲花小碎步慎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参见圣女。”

        按着规矩,便是她那皇帝老子来谒见圣女都得行礼,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公主?

        礼毕,明纱敛容屏气,徐徐抬头,见到的却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身着宽大的雪袍,隼羽项圈将她如鹄的长颈衬得出尘雪滢,两颊银朱笔勾勒的纹饰浅浅划过她的梨涡,向着明纱示以和睦之色。

        她不由得低呼起来,如黄莺般清脆的声音自少女殷殷檀口中迸出,在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显得格外突兀。

        教引嬷嬷白眼一翻,合着这位八公主又当自己的话是耳边风了吧?

        然而圣女并没有教引嬷嬷预想中的那般显出厌弃之色,反而形同无睹,吩咐身边的侍女向明纱公主奉茶。

        “明纱公主不必多礼。”

        圣女大人并未怪罪于自己,明纱公主顿时两肩一懈,松了口气,这才敢挺直了身子向前方的祭台走去,厥角稽首,拜了又拜。

        净霞殿是白演塔中第二大神殿,供奉着丹阳国的福神,每逢天潢贵胄们来此禳解、行冠礼或是及笄之礼时,净霞殿便会向这些宗室子孙开启。但并不是所有的王公贵族都能获此殊荣,譬如她——一个不得宠的公主,若不是即将远嫁大疏,恐怕她这辈子都不能踏入白演塔半步。

        明纱公主心中油然而生悲戚之感,抬眼望着面前涤手焚香的女子,分明是芍药初绽的韶华之年,却要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囹圄中度过一生,她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么?

        祭台边上的圣女双目微阖,聚精会神地默诵着口诀,俨然没有注意到台下女子飘忽不定的眼神。羯布罗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明纱公主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至于对方说了什么,她一概不听,也一概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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