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名将（四）
一时谁都没有出声，就连邵然仙尊也沉默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言嘉赐身上。
疑惑、震惊、愤怒，到底是多少种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元念初已经理不清了，然而就在这一团乱麻的情绪中，她脑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
元念初立刻单膝跪地，对邵然仙尊急道：“师尊！这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今夜我和师弟设下这个圈套，本是想诱幕后之人出现的，师弟绝不可能与他们是一伙的！”
邵然仙尊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元念初，那神色凉薄且悲悯，却没有说话。
元念初心下一惊，这个眼神……
她立刻接道：“许是傀儡术，也可能是被胁迫了，弟子还望师尊详查，还师弟一个青白！”
然而她话虽如此，但也知道若真是傀儡术，师尊早就一眼看穿了，断然不会在此时此刻沉默，任师弟蒙冤，而若是被胁迫……
可师弟又会有什么把柄握在他们手中呢？
邵然仙尊此刻终于开口了，他抬头，声音淡漠又残忍，对言嘉赐道：“……既然你已决定了要走的路，那为师……本尊也不拦你，短短不过百余年的师徒情分、阆山对你的恩情，你……便拿你这一身灵脉，来偿还吧……”
这话一处，元念初只觉浑身冰凉，那股子冰凉甚至沁进了骨头里，她猛地死死咬牙，唤出青霜，就要朝言嘉赐飞去，谁料斜刺里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死死将她整个人囫囵揽住，元念初当即猛烈挣扎起来。
两人力道都十分之大，一时间竟难以分出胜负。
元念初心神俱乱，甚至忘记了使用灵力，只用尽了蛮力，拼命想掰开那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她好似听见了食指被她掰断的声音，可还是未能挣脱。她眼眶通红，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向来笃定淡然的嗓音都掺满了颤抖与不稳，低低吼道：“谢悌！你放开我！”
谢悌的声音更冷，冷的就像是极北冻土的寒冰，他手下更是一丝力道也不肯松懈，甚至愈发的用力，低吼回去：“大局已成！你不是说你办事讲的是证据吗？！现在证据就在你的眼前，你为何不信？！”
元念初不吭声了，只是将全身的劲都用在了摆脱束缚上。
谢悌好似被她的一声不吭彻底的激怒了，他蓄足了劲，遽然将不停挣扎的元念初整个人都狠狠的掼倒在地，双膝直接压住她的手掌，右手掐住她的下巴，逼的她那双已然通红的双眼正视自己，怒吼道：“元念初！你醒一醒！”
元念初还是沉默，只抬腿快速一翻身，便将谢悌从自己的头顶扔了过去。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今夜一役，众目睽睽，甚至还沾上了一条人命，言嘉赐身上的污名再难洗去，回头路便如天方夜谭一般，但是……
但是……
那是她的师弟啊！
一日前两人还有说有笑，商量着要将云水秘境的幕后主使之人找出来，为死在云水秘境的冤魂报仇！为何仅仅一日一夜不见，日夜就颠倒了过去？她相识多年、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弟就这样平白变成了坏人、变成了刽子手？！
这叫她如何能接受？！
元念初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方才将谢悌扔出去那一下好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她只觉手脚开始发凉，力气好似流水一般从她身体中流失。
而谢悌却全然没受方才那一摔的影响，直接过来又死死将她箍住。
元念初死命咬牙，想要抵抗住这蔓延至全身的无力感。
她可以战！
面对敌人，就算是最后只剩下一口气、只剩一条胳膊，她也能战！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相信的人、自己依赖的人……
额角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的猛跳起来，全身的血液开始在她的体内逆流造反。剧痛让她几乎要失去所有的理智，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探手自靴中拔出一把匕首，也不管准头和轻重了，恶狠狠的就朝自己腰间的手刺了下去。
利刃入肉，鲜血直流。
但腰间的束缚终于松开了。
元念初甚至顾不得查探谢悌的情况，一脚便踏上青霜，拼命朝言嘉赐的方向靠近过去——但到底靠近之后究竟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她也不清楚。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今夜也要将言嘉赐绑在阆山，若是真让他离开了……
后果如何，元念初不敢想。
两人的距离愈发的近了。
元念初的眼中似乎只剩下了那双寂静幽深的桃花一般的眼。
那双眼本该始终含笑、温暖如冬天的暖阳，此刻却只有平静与漠然，就这样无动于衷的看着她挣扎着靠近。
这条路似乎很短，可是却又那么的长。
一路上不断有黑影企图靠近她、拦下她，可元念初的眼睛却眨也不眨，青霜凄厉的锋鸣划破夜空，滚烫又粘稠的鲜血溅了她满脸，身上到底受了多少伤、挨了多少剑，她都不在乎，她就像是毫无知觉的木偶一般，眼中只看的到那个静默伫立的身影。
靠近他！
靠近他！
再靠近一点！
终于，一步又一步，踏出血路的脚印，到底还是走近了言嘉赐的身边。
她与他之间，再没有一个人了。
一直麻木冷冻的心脏此时终于开始回暖了，元念初甚至顾不得擦掉满面的鲜血、也顾不得吃下一颗止血的丹药，只欣喜的尽力伸长手，眼瞧着指尖就能够到言嘉赐的袍角。
而她的身影，似乎也终于落入了言嘉赐的眼中，他一直僵在身侧的手也有了动作。
元念初的心脏开始“咚咚咚”剧烈的跳动起来，她的嗓子像是被一把铁钳子死死掐住，却仍旧哽咽的努力喊出声来：“……把……把手给我！”
言嘉赐伸出了手，白玉一般修长的指尖反射着一缕月光，好似元念初心头的仅存的、渺茫又稀薄的希望。
可那只白玉般的手却并不是伸向她，而是拔出了身后的玄色重剑。
元念初见过无数次这把重剑是如何将敌人砍杀在剑下，也见过无数次持剑人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背影。
但从未有过被这把剑尖所指的时候。
身后似乎传来了谁的声音，但她却听不清，便是在重伤时亦能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掌开始颤抖——元念初忽的又心灰意冷起来，那便被这剑刺中吧，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闭上了眼，握剑的手也无力垂下。
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未传来，有人飞扑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撞向了一边。
只是来救她之人却没能躲开那一剑，巨大的玄黑重剑自谢悌的右肩膀下直直穿过。
鲜血沿着黑色的剑身一滴一滴的缓缓落下，速度愈来愈快，血愈来愈多，滴滴哒哒流淌而下，好似涓涓小溪。
元念初被谢悌护在身后，呆怔的看着那穿胸而过的重剑。
漏跳了一拍的心脏此时此刻忽的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周遭的喊杀声终于清晰的传入元念初的耳中，她的眼中终于能看到除开言嘉赐以外的人了。
一个弟子好不容易冲到了她的身畔，声音既悲且愤，大吼道，“二师姐！现在该怎么办？！”
元念初定定神，将谢悌小心的交给他，嘱咐到：“将他送回去好生歇息，此处交给我。”
那弟子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元念初眼中的血色惊的退了一步，于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扶了谢悌离开。
谢悌犹自不肯，挣扎着想留下，口中道：“元念初！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小心！”
元念初却充耳不闻，自裙摆撕下来一块布条，将自己的手与剑柄一圈又一圈的死死缠在一起，看住言嘉赐冷漠的脸，口中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便是有口难言、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是什么为了你好才这样做的废话。人做了事，就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起责任来，你既做了你的选择，我便也做我的选择。”
青霜颤动起来，淡淡如烟雾的紫气从元念初的头顶慢慢溢出，“今日，我就是拼却我的百年修为不要，也要将你留在此地，给大家一个交代！”
语毕，紫气遽然浓烈起来，如浓烟一般，将元念初整个人都团团笼罩，片刻后，这样多的浓烟却又奇迹般的全部被吸回元念初的体内，好似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
铁器征伐的铮鸣声响彻整个演武场，皓月隐入云后的那一瞬间，言嘉赐瞳孔遽然一缩，突然举剑横在胸前，就在这一刹那，青霜已刺至此处。
火光飞溅，灵压四溢。
元念初望着那双淡漠的眼，心头剧痛，这一招被挡下乃是意料之中，她咬牙挥起左拳，鱼鳞臂缚仍旧在她小臂上，言嘉赐一眼便认出那是体修圣物，不敢硬抗，立刻飞身后退。
撤身的力道之剧之猛，甚至让右腿在地面犁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元念初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立刻贴近，莹白色的星芒闪过，青霜再出一剑。
那攻势极其密集，青霜的残影几乎舞成了一道银白色的、密不透风的网，将言嘉赐所有的退路死死的封住。
但元念初也不轻松，这一波攻击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体力，愤怒且爆炸的情绪似乎也随着流失的体力一起散去了不少。
元念初看着言嘉赐再一次躲过自己的剑，却仍旧忍住了没有回击之后，低吼道：“你以为你是在做什么！”
言嘉赐不回答，还是闷头封住元念初的剑势。
元念初心头大恨，她自重生以来，过的全是心惊胆战的日子，虽日日开导自己，但试问谁能在被人杀害且又不知道凶手的情况下能每日安然大睡？
她想劝自己与自己和解，与仇恨和解，与过去和解，与抛弃她的父母和解！
但她现在只想说一句：妈的！就不和解，就不释怀，她就是在快闭上眼了、在垂死之际，都要挣扎着骂一句，她好恨啊！
世界那样大，人生那样长，若忍气吞声，若不能酣畅淋漓，又是个什么狗屁人生！
接连不断的灾难，才是人生的常态，哪有一遇见困难，就退缩的剑客？
便是被杀过一次，被辜负过一次，又如何？
畏首畏尾，如何能获得真相，如何又赢得幸福？
想通这一点，元念初就像是亲受佛荫一般，压在心头的巨石突然就如烟云般消散，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凝滞的灵力也可以快速的运转起来了。
她握紧青霜，血色自眼眶中褪去，清冽黝黑的双眸恢复了清澈，重新展露出了如朝阳初雪般的潺潺笑意，她停下了动作，嗓音虽仍沙哑，语意却轻松，对言嘉赐道：“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不听，我也不会帮你辩解。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言嘉赐沉默的看着她。
元念初甚至错觉自己从中看出了丝丝伤意。
她用左手将青霜的剑身握住，五指用力，同时右手抽剑，柔软的指腹顿时被割裂，鲜血染满了剑身。五指连心，元念初心内痛的想要骂脏话，面上却是温柔的不得了的笑意：“但谁让我是你师姐呢，师弟有错，师姐责无旁贷，我与你……”
“……一起抗。”
话音才落，泛着殷红的光芒的青霜便平地削出。
平地起波澜。
沾染了主人鲜血的青霜就像是食饱了的野兽，巨啸声仿若硕大的鸾鸟啼叫。
此间剑意，竟比在云水秘境中，又铁骨铮铮了许多。
元念初挥出这一剑，也不趁势而追，只是静静伫立，歪头笑道：“也好叫你知道，师姐我的真正实力，我可不是走后门才能成为无情剑道的传人的哦。”
言嘉赐却没料到元念初境界掉落后，仍旧能有如此的破坏力，他抿了抿唇，知道这一击是躲不掉的，便左膝跪地，右手将重剑猛地插入地底。
“嘭”的一声，乍然爆发的黑色剑意形成了一把盾，将言嘉赐牢牢护住。
言嘉赐的剑意是玄黑如磐石，而元念初的剑意却似晶莹剔透的冰晶白雪。
然而就在冰晶遇上磐石的那一刹那，磐石却脆弱如一块水嫩嫩、一掐就碎的豆腐，便是连最初的撞击也未能承受住，直接就碎裂开来。
眼见着酷烈的剑意眼瞧着就要刺入言嘉赐的眼眸，他忙抬肘，想要护住面部，但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发生，只有一阵轻柔温暖如春天的风拂过他的面颊，拂过他的周身。
带着安慰，带着可以消解一切的宽容。
言嘉赐愣住了。
下一刻，元念初已至他身前。
眼前飘荡的是沾满了灰尘与鲜血的霜色衣裙，飞扬的发带落在来人带起的风中，言嘉赐抬起眼，望入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中。
好似今夜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好似他们仍旧是没心没肺的打闹一般，元念初笑着拿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师弟……怎么打架还能发呆呢？”
言嘉赐颤抖的向她伸出手，那一探，想抓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手，还是他的全部希望。
元念初也微笑的回应。
突然，一阵刺耳的铁器与血肉的摩擦声传来。
言嘉赐低头，看着那把刺入自己腹部的剑，又抬头望了望前一刻还对他温言笑语、后一刻却毫不留情给他致命一击的人，艰难的问道：“……为什么……？”
他伸出的手仿佛是一个笑话，他动摇的心绪更是一个笑话。
他用手死死握住青霜，将它一寸一寸从自己身体内拔/出，冰凉的剑身好像一团带着毒液的蛇，将他身体里所有的热度带走了，又好似那一剑刺中的不是自己的腹部，是自己的心脏。
他倒宁愿那一剑是刺中的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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