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殷楚之借臂力支撑，几下就上了虎车，又借木杖站稳，入内坐下：“小郎君，好巧。”
厚重的车帘垂下，外面的光透不进。
如此一来，镶在虎车内壁上方的一圈小夜明珠就发挥作用了，细碎的光点点汇集，不会昏暗，也不至于刺眼。
倘若不想见光了，还能拉一下角落垂下的银绳，顶端收卷的锦帘就会立马垂下，昏昏沉沉的环境尤其适合睡觉。再拉一下，锦帘又会收回去。
贺云舒手拽银绳，光线蓦然亮起。
令殷楚之意外的是，车里只有贺云舒一人，他坐在金绣软垫上，怀里揣着一块暖玉，玉石莹润中透着黄色的光。
照夜白虎颇有灵性，二人坐好之后，自己就拉着车往贺府跑。
贺云舒看他，不满道：“谁让你上来的？”
殷楚之将木杖搁好，从袖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贺云舒面前，笑道：“别见外嘛，我还要多谢小郎君载我一程，诺，请你吃桃。”
粉嫩硕大的果实很是诱人。
这就奇怪了，贺云舒想：贺府虽然包他吃住，但似乎并没给他拨过银钱，此时的暗流城是摘不到桃的，唯有南方的几个国家有，运到城中售价可不低。
贺云舒嫌弃：“偷的？”
殷楚之笑道：“我是那种人吗？水果摊的大娘看我长得俊，送的。”
贺云舒：“不要。”
殷楚之又掏出一个苹果。
贺云舒：“也是送的？”
“嗯，当然。”
殷楚之感到有些可惜，可惜瓜太大，不好藏，不然还能送个瓜。
贺云舒依旧没要，他盯了殷楚之半晌，没忍住，问：“你腿还没好，为什么出门？”
殷楚之答：“太闲了，出来逛逛。”
“你拄着拐，别人不看你，不说你？”
“小郎君说对了，街上很多姑娘看我，卖菜的阿婶还夸我勤快。”
“胡说八道。”
那些百姓会说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贺云舒把毯子裹好，费劲往边上挪了挪，最大程度和对方保持距离，然后侧过脸去，一言不发。
无人说话，安静得很，能听见风从外面掠过，想灌进来，却被厚重的帘布阻挡，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均匀有力的声响。
殷楚之只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问：“我记得小郎君出门时身边跟了人的，怎么独自回来了？”
贺云舒闭目养神，假装听不见，心里忍不住呛他：与你何干？
“小郎君，你头上落了花瓣，出门是为赏樱？”
“……”
贺云舒心道：本来是的，想着安安静静踏春赏景，而且听说城郊翠江里的鱼比海鱼还鲜嫩肥美，原计划晚上用了鱼宴再回，谁知道周边突然聚集了好多不认识的富家子弟，他们拖家带口人踩人往我身边挤，挤得水泄不通。
我还跑不掉！
好好的赏樱变成了赏人，鱼宴也没吃成。
小满好不容易把他塞进车厢，自己却被扒下了人海。
真是怪哉。
贺云舒这些年对外界事一直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尽管依旧有人想通过他与贺府攀上关系，跑来问安送礼，但是一律被拦在了门外，久而久之，这种人越来越少，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戏。
但是今天怎么回事？
贺云舒：我不过出去过了个冬，城里人对我的印象就改观了？
难道如今的暗流城风向变了，我，贺云舒，暗流城小公子，广结善缘热情似火？
嘁，鬼信。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贺云舒：呵。有毛病，我才懒得想。
一切话语都在贺云舒心里，殷楚之无缘得知。
没有得到答案，殷楚之不气馁：“方才是特意过来寻我的？”
这人怎的这样话多？
贺云舒其实很不喜欢说话，尤其是现在，小满不在，有些话就需要亲自说：“你少自作多情，我根本没打算带你，你自己在路中挡道，白虎不好过，就在路边暂停，谁知道你自己会爬上……嘶！”
咬到舌头了。
“……来。”
贺云舒含泪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把头往车角死死抵靠，收一收毯子，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他整张脸都是热的。
啊啊啊真是丢死人了。
殷楚之俯身上前低头看他：“小郎君，脸怎么红了？”
贺云舒杀气腾腾：明天就把你丢出去！
他缩在角落，尚未从刚才咬舌的懊悔中缓过来，满脑子都是明天怎样把殷楚之赶出去，怎样悄无声息杀人灭口。
转念一想，人还是自己捡回来救的，果真杀了不就白费力气了。
好吧，本少爷宽宏大量，饶你一回。
要不然照他脑门再来一棍？反正都失忆过一次了，再失一次也不打紧……
四方的小天里，殷楚之正说着废话，忽然间觉得鼻尖冒痒。
他摸摸鼻子，心道：莫不是哪位姑娘想我了？可惜我现在记忆全无，就算对方是天仙一般的人也没办法，可惜可惜，痴心错付，蓝颜祸水。
想到天仙祸水，殷楚之的注意力不知怎的就被角落里那一团小少爷吸引过去。
殷楚之早就想说了，暗流城的水土可真养人，主要是贺府会养。贺云舒皮肤白净，面容清秀，安静的时候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富家小公子。
哦不对，不是看上去，是事实如此。
殷楚之想：如果我有一个和他一样安静可爱的弟弟就好了。
等等，我为什么回会想要一个弟弟？殷楚之愣住了，接着思考：我有家人吗？
他唯一能记起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他只知道自己叫殷楚之，但是朦胧中大家好像又不是这样叫他的。好像……叫殷……什么来着？
病人嘛，脑袋伤得太严重，实在想不出来。
殷楚之很果断地放弃回忆，视线重新回到贺云舒身上。
贺云舒垂着眼，睫毛很长，嘴抿成一条线，继续往下，一条绒毯将他的下半身遮得严严实实。
贺云舒双腿有疾，这件事在暗流城是个禁忌，殷楚之今日在街上的所见所闻足以说明这一点。
或者说得再准确一点，贺云舒绝不容许自己被他人议论，他本人就是那个禁忌。
无论是茶客对金乌的惧怕，还是果摊大娘对他的忠告，他们的行为举止、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们口中的“那位”是个不讲道理且凶狠残暴的家伙，贺家不但不管，甚至惯着他胡来。
在贺府待的这些天，殷楚之也算是亲眼目睹过贺家人是如何宠溺贺云舒的，具体表现在某天他横坐在外晒太阳的时候，偶然看到向来事务繁重的少城主贺冷杉来来回回往亲弟弟院里跑了七八趟。
殷楚之向前来洒扫的仆役打听才知道——
“小少爷早晨少喝了半杯牛乳，少城主怀疑他生病了，担心得紧。”
这么一个被精心呵护含着金汤匙养大的小少爷，养成怎样嚣张跋扈的性格都不奇怪。
如果有人拿腿疾说事，导致小少爷心情不佳，于是命下人拖出去打了杀了，由此引发众人惧怕，好像也说得通。
看城中居民的反应，不但不能拿腿疾取笑，甚至连提都不能提，腿伤拄拐招摇过市更是大忌，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
殷楚之心道：如果贺云舒真见不得那些事，自己又怎么会被他带回府里，住到他的腿伤都要养好了，更别说今日还与他同乘一驾。
可见谣言害人，暗流城如此之大，也不知有多少人对此深信不疑。
……
殷楚之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贺云舒有些许不适应：他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说个不停？
贺云舒抬头，恰好撞见殷楚之正用那双轻佻多情的桃花眼打量自己，眼中深意令人琢磨不透，霎时就让他联想到了传说中醉生梦死、奢靡腐烂的销金窟。
总之，眼睛不是正经的眼睛，人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长成这样尤其说明问题。
贺云舒当场扪心自问：我究竟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殷楚之并没有因为对视移开目光，他还在看。
直截了当地打量、毫无顾忌地看。
贺小公子怎么可能任由自己落入下风，他凶道：“挖你眼珠子！”
殷楚之终于移开视线，他勾起嘴角：好吧，的确很凶，这一点不假。
但是凶得像只炸毛的小猫，毫无杀伤力。
贺云舒还在为自己的胜利沾沾自喜：管你是谁，不能惹我。
回府必经的繁华街到了，这条街比殷楚之之前逛的地方还要热闹，隔着厚木车厢和重帘都能听到外面纷扰的嘈杂。
繁华街确实繁华——
满汉楼前飘摇的酒旗招客，算盘打响，红布包黑坛，靠墙足足累成一座小山。附近的朝生赌坊也是出名的，硕大的金银元宝混在进出的赌徒中间，在钱兜里吵成一片。
还有赌坊对面的春香阁，层层轻纱挂饰堆满的楼阁之上，各色的小翠扭着各色的腰，丹唇吐露千金的笑……
殷楚之想掀帘看一看，结果手刚浮到半空就听见贺云舒的警告。
贺云舒：“别掀。”
殷楚之乖乖把手放下：“好的。”
客随主便，不能任性。
繁华街眨眼就被甩在脑后。
不多时，小满策马从后边赶上来。
“公子。”他隔着车厢说，“那边的人群都散了。”
贺云舒“嗯”了一声。
殷楚之在一旁听到，觉得小满的话很值得细品：哪边的人群？总不会是繁华街上的。
结合刚才贺云舒不让自己掀帘的命令，殷楚之恍然大悟。
于是他对贺云舒的认识又多了一层：这位贺小郎君，好像有点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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