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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何故逆人致歧路


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不仅是何姣,叶甚何尝不是。

        一句话又让两人归于沉默,对视半晌,叶甚挪开视线看向关住自己的玄铁笼,淡声回忆道:“垚天峰厢房,泽天门门口,还有这长亭。”

        看出何姣面露困惑,她继续道:“你似乎总在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何姣泛起苦笑,张口仍是这三个字,“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此外还能说些什么。”

        “那你别说了,我问你答吧。”叶甚掩于袖中的手掌摸着那三颗灵石,倚着铁柱懒得起身,“既然把我带到这来,不如我们好好聊聊。”

        “……好。”

        “夜前大家虽说就近在你那同餐共饮,但酒菜是一起端来的,席间更是每样均沾,你怎么给我和他们下药的?”叶甚暗暗将体内残余的药劲逼出,那熟悉的气息令她无声嗟叹。

        果然是奈何天。

        奈何天可作粉末掺进蜡烛或是熏香中,随气味而被吸入,久之则堵塞仙脉。

        但它短之,还可以直接掺进吃食中,作为迷药慢慢发挥作用,除却暂时压制修士仙力外,其余害处倒没什么,反能使人在肌体消化前安神睡上一觉。

        当然,这玩意也就能弄翻邓葳蕤和晋九真,别说阮誉了,撑死困不住她两个时辰。

        五行山偌大,唯剩一人手里握有奈何天,何姣自是从他那得到的。

        叶甚觉得有些好笑,又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彼时她与阮誉蘸着苔屑,在掌心一笔一划,皆写下了两个字。

        两掌摊开,阮誉写的是“何姣”二字。

        而她写的是……

        “无它。”何姣不自觉间竟替她说出了答案。

        “叶姐姐想的,不过是我要怎么避开自己而给你们下药——其实我根本没避开。”她话音一顿,起身撩起衣袖,露出同记忆里一样嫩白的臂膊,唯一不同的是命门处多钉了三根明晃晃的金针,目睹叶甚眼中动容,她又说下去,“他给的这药,可致人仙力暂失并昏睡,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半点仙力,靠金针刺穴勉强维持不睡罢了。”

        “……呵,你还是如此不顾惜,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还是?”

        “没什么。”叶甚若无其事地在手边玄铁上敲了敲,发出两声硬实的脆响,“他给你的,想来该不止这药和这笼子吧。”

        何姣微怔,回神后垂眸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果真难以瞒过叶姐姐……你意下所指,是这个吧?”

        一支半尺有余的褚色木笔躺在手心,木辨不出是什么木,毫亦辨不出是什么毫,可壁上雕刻着山海异兽,以卷云纹隔开,做工之考究,一观便知绝非凡品。此刻雨势尚不大,层云堪堪漏下星点月芒,照在那支笔上,竟在黑夜中隐约流转出五彩华光。

        ——五色笔。

        传闻才子江淹,正是靠此物得以妙笔生花,诗文斐然,称著于世。而后梦见一人自称张景阳,要求把自己的东西物归原主,江淹梦中依言归还五色笔,醒后文采尽失,再做不出学问来。

        传闻是否真实不得而知,不过五色笔的确是件宝贝,在于其有一奇效,便是能抹去一切字迹而不留痕迹,正如那江郎才尽,不复初焉。

        五色笔稀罕,但叶甚与阮誉都在元弼殿底下的密室那堆奇珍异宝里见过,也正因如此,一听邓葳蕤和晋九真提起纳言广场中的异常,阮誉立即想到了是内鬼在借助此笔作祟。

        叶甚自然也想到了,只是那时不愿仅为这个就恶意揣测朋友。

        何姣说得不错,她瞒不过,也定不会伤害自己,但自己着实看不懂她了。

        于是深吸一口气又问:“我师尊卡在这个点前一步离开,怕不是碰巧罢?”

        “叶姐姐何必明知故问,懂装不懂,你不都已经猜到了么?”何姣不禁哂笑,“我近来日日与她们一道行事,估摸这两天便能做个了结,只需事先知会那人,委派桩棘手点的除祟给太傅大人,这也算件值得问的难事?”

        “那你偷走名册和联名诉状到底想干什么?倘若它们仍在你手上,那还为时不晚,趁早收手。”

        “叶姐姐分明清楚,这样的烫手山芋,我显然会立刻交给那人,怎么可能还在自己手上,再说我留它何用。”一语化作利箭戳破心思。

        “你要是不希望告发他,又何必非等到只差临门一脚才动手?这些时日大家相安无事,我想你应当开始并未告诉他,具体有谁参与其中。”

        “我是不希望告发他,可我原本也无意把无辜之人搭进去,毕竟她们做的事是对的,所以一开始我尽力阻止继续行事、试图寻找转圜的余地了。”何姣煞是遗憾地摇头,“可惜没用,你们,她们,一个比一个阻止不了,我只能等到最后一步万事俱备,交给他一网打尽了——不过叶姐姐放心,你和言辛哥对我有恩,我不会将你们泄露出去的。”

        叶甚遽然起身,这回是真笑了出来,即使气极反笑大约并不好看:“所以,你一直没当那是联名诉状,而是方便他杀人灭口的索命名录?”

        “……是。”

        “你当真执意保他?”

        “……是。”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着伸手欲去拉铁柱。

        “玄铁坚不可摧,叶姐姐又仙力暂失,还是不要白费……”何姣剩下的字眼哽在喉咙,被面前景象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对方双手狠命一扭,加上手肘一砍,那所谓坚不可摧的玄铁在她手下立即软得像铁丝,生生被蛮力向两边拉开,扯出了一个足以供人穿越的宽度。

        叶甚施施然从玄铁笼中迈出,转了转手腕,好整以暇地看向神色错愕的何姣:“姣姣,要做坏人,脑子还需长进,从我过早从迷药中醒来的那一刻起,你其实就该认清,这些不入流的招数压根困不住我。”

        何姣连连倒退,眼见她抽身欲走,一咬牙脱口而出:“叶改之!你要是去送死的话,你我就此绝交,再无瓜葛!”

        叶甚脚步一停,却明显不是真停,淡漠地随口答道:“随你便罢。”

        不用把话挑明白,两人心里全明白,此事过后哪有保持交情的可能。

        见她不做理会,何姣心一横拦臂阻住去路,冲她虚晃一剑,又将文终剑对向自己的脖颈:“你站住!我知自己纵使仙力还在也打不过你,但你要离开,除非先杀了我!”

        叶甚便真的不再动作,只盯着她的脸看。

        何姣亦直视回去,丝毫不肯避让。

        “唉……”叶甚无奈地举了手,边退回去边叹道,“好的没学到,动辄要死要活这点怎么反倒跟你娘学上了。”

        何姣心下一松,终于听到对方问出了那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晓已与他再无可能,明明知晓他人面兽心并非善类,明明知晓那些人所作所为是对的,还不助反叛?

        为什么我改变了你的选择,改变了当年那个不惜代价去揭发的何姣,却发现你竟变成了阻止他人做这件事的存在?

        雨愈发得大了,甚至依稀窥见数条霍闪在云端一窜而过,霎那间照亮长亭中默然对峙的两道身影后,重归黯澹。

        叶甚明知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好让范以棠去解决那两人,却也就那么耐心地等着开口解释,不再追问。

        何姣轻轻笑了一声。

        紧接着在叶甚不解的目光中,她弯下膝盖席地跪坐,慢条斯理地拆起发上、耳上、颈上及腕上的首饰来。

        烧蓝凤凰金步摇、银鎏花丝点翠簪、红珊瑚水滴耳坠、翡翠镶金贵妃镯、蝶形嵌珍珠领扣……满目琳琅被她一一娴熟拆下,伴随一句简短的介绍被整齐排在青石板上。

        “还有身上穿的,我便不脱了。”何姣停了手看向叶甚,“你平日里随性惯了,怕是不太精通此道,殊不知我喜欢极了这些东西。”

        “我知道。”殊不知的是何姣而不是她叶甚,她当年可把叶无仞的这些东西几乎打包转赠给了那个何姣,焉有不知对方喜欢的道理,思及此处她扯了扯嘴角,“但你可别告诉我,就为了他送你的这些劳什子玩意。”

        “只是一方面而已,他能给予我的,自然远不止这些身外之物。”何姣摇头笑了笑,抬眼笑意顿收,眉宇间迸出叶甚无比熟悉的恨意,“还有地位!”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我娘当掉我爹唯一的遗物才凑足报名费,我从边陲远道赶来,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你不知道当时排队上山时,那些富人家的家仆怎么戳戳点点的!笑话我是心里没数的野鸡!笑话!他们若非傍了个命好的主子狗仗人势,比我又高贵到哪里去!”

        “我本来以为入了天璇教一切都会好,现在想想真够蠢的,山上山下都是人,何来差别?是,你是帮过我出过几次头,可一旦你不在,那帮看人下菜的狗东西还不是照样拿我当出气筒和粗使丫鬟!”

        “哈……可惜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我居然有胆子跳入火海,还借此功劳拜入钺天峰,眼见太保待我关照有加,他们嘴脸翻篇,个个恨不得来巴结我!你以为邓葳蕤和晋九真她们俩有多高尚?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你不知道她们在星斗赛时,背地里怎么嘲讽过我的出身!”

        “够了。”叶甚忍不住打断她。

        “不够!不够!我受够了!”何姣语气越说越激动,身躯颤抖不已,簌簌落下一地泪花,“我受够了!即使他实际与我断绝关系又怎么样?他明面上依旧与我有师徒名分,能保我一生享乐,保我不再回到那般看人脸色被戳脊梁骨的日子!他一旦倒台,你凭什么能保我的地位会比现在更好?!”

        “还有……还有……”何姣一时语无伦次,顾不得脂粉早被眼泪糊作一团,“还有你不知道……我娘她……她得了重病。”

        叶甚闻言陡惊。

        何姣只当她不知道,惨然一笑,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娘直到那晚后才告诉我,她活不久了。我……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至亲……可他……他不一样!他能帮我娘遍寻神医良药,就算回天乏术,那也能多活上好一阵子!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被千夫所指!”

        不知何时叶甚已走到跟前,静静地看着她,抬起了手。

        何姣以为她要打自己一巴掌,咬唇闭上了眼睛,却感受到脸上轻柔的触碰,睁眼见她仅仅是掏出绢帕,俯身替自己擦拭起来。

        又说了一遍:“够了。”

        何姣突然在那股淡淡的笑意中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撇过脸去错开她的帕子,手脚并用向后再度拉开了距离:“你这是在嘲笑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嘲笑,真的没有。”叶甚神情确实瞧不出半分恼意,“我只有笑,没有嘲。”

        何姣默了默,隐忍已久濒临爆发的戾气渐渐收了回去,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吞吐半天后干巴巴地感慨了一句:“叶姐姐果然是个好人。”

        “我不是。”

        然而她并没有理会,又接着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也想做个好人。”

        “我信。”答得比之前更加诚恳。

        “你才不会信呢,我就这么一说,连自己都不敢肯定。”说完这话何姣再次抱腿蜷坐在地上,盯着青石板幽幽地叹息,“谁一开始不想做个好人呢?可是,做好人对普通人而言,实在太需要成本了……要我没了靠山失了倚仗去做好人,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叶甚无言。

        她无法向面前少女解释,哪怕两人注定做不回朋友,可她说信,是真信。

        毕竟她曾经亲眼见证过,那个何姣伸张正义的所作所为。

        那张脸嬉笑怒骂犹在眼前,执拗的、尖锐的、狠厉的、凛冽的……真真切切,如撕裂暗夜乍破的天光,如中毒不惜断腕的烈士。

        那张脸与面前少女的脸,本该是一模一样的。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何姣是真的……

        可以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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