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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两情岂在朝暮时


闻言叶甚太阳穴的青筋跳得颇为欢快,本来鱼儿上钩的欢喜瞬间被无语淹没了个干净——她与阮誉怎么就像一对了?

        上次装成一对是为了诱导何姣送礼好引真火进元弼殿,上上次则是为了搪塞被半路甩掉欲兴师问罪的卫霁,上上上次也只是为了赎回玉镯才按比翼楼的规矩来而已……

        暗暗掐指一算次数,算得她那股心虚又趁虚而入,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装习惯了导致不自觉间装过了头……

        以前她只道彼此各取所需,这会却无法自欺欺人了,连忙传音提醒那位八成在偷乐的太师大人:“还没出林,你可千万别笑出声。”

        “甚甚放心,无论多好笑,我都不会笑。”阮誉的传音分明染上笑意,“除非忍不住。”

        叶甚:“……”

        她憋着满腔闷气硬撑片刻,总算捱到来者将他们带出云狐林,靠在了树干上。

        “行了,娘子我们走罢,他们过一会儿自会苏醒。”听见那男声道。

        叶甚顿悟,原来因为来的是一对夫妻,怪不得单看她与阮誉一起行动,就会下意识认为亦是如此——绝对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听见女声随口应了一句,便准备离开,叶甚心知不能继续装下去,猝然睁眼伸手阻止:“前辈且慢!我与他不是……”

        然后看着面前的男女双目瞪大,话也生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阮誉紧随其后睁开了眼睛,察觉她语气突变,先偏头看去,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震惊失色的表情,带着诧异转看向前方。

        一男一女携手立于如墨夜色之中,观样貌约莫岁数已至中年,穿着均是一袭暗金色长袖道袍,男的身形高大,丰神飘洒,眉宇间自带凛然正气,女的则略显娇小,却仪态挺拔,有梅兰竹菊君子之风。

        明月清辉穿过这对男女落在自己跟前,不仅清晰照出他们的面容,更照得他们的身形愈显虚幻。

        再明显不过,这两位暗处的来者,确实不是人,而是鬼魂。

        然而鬼魂自然不是叶甚与阮誉受惊若此的缘故,而是……

        这两张脸,遑论同真人曾打过交道的阮誉,便是叶甚,也在摇光殿底的密室冰棺里见过。

        正是两人亲自将尸身送回棺椁安葬的,早已身死的钺天峰仙师,卫霁的父母——

        卫余晖和邵卿。

        两人两鬼面面相觑了半天,倒是卫余晖先看出对方神色不对劲,不像是撞鬼后的畏惧,更像是认出了他们所以吃惊不已:“两位是……我们生前认识?”

        被他这么一说,叶甚回过神来,这才想起面前两位亦被下了销魂咒,此时的状态只会和自己成为画皮鬼前如出一辙,作为鬼魂游荡世间,在记忆全失的惛懵中等待消散罢了。

        思及此处,心里不免有些难受,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算是……认识吧。”虽然生前就认识的是阮誉,而她直到两位前辈死后才认识。

        阮誉点头道:“我们是天璇教的人,你们……也是。”

        “天璇教?那个第一修仙门派?”邵卿有些迷茫地念叨两遍这三个字,越读越觉得熟悉,遂看着卫余晖笑了起来,“我就说为何我们都死了还能使得出仙力,原是生前身为修仙人士!”

        卫余晖看起来也颇激动,毕竟这么久以来好不容易偶遇故人,赶紧拉着邵卿上前询问:“那两位知道我和我家娘子的名字吗?我们是怎么死的?”

        这话听起来着实怪极,一口一个“死”又令听者心生叹息。

        面前这对分明连自己姓甚名谁、出处和死因都不记得,唯一剩下与魂魄伴生的仙力不受那万恶的销魂咒影响,可他们,居然还记得身边作伴的鬼魂,生前与自己是结发夫妻。

        叶甚内心微涩,也不知是在为自己难受还是为他们难受,顺手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边写边答:“卫余晖、邵卿。修炼时……不慎身亡。”

        “原来如此,好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倒也不亏了。”卫余晖主动向二人行了一礼,赧然淡笑,“多谢道友,可惜我与娘子都不记得生前的事了,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叶甚于是又写下“叶改之”三个字,而后抬头看了阮誉一眼,他便伸手接过那截树枝,写道:“在下言辛。”

        “改之、言辛……是个好名字。”邵卿面露赞许,话锋一转忍不住揶揄他们,“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叶甚登时一口气断在肺腑里送不上来,呛得连连咳嗽好几声。

        她才懒得管阮誉作何表情,怪只怪与卫氏夫妇这番不期而遇震得她三魂七魄都撞出体外转了一圈,哪里还记得开口起初想先说明此事来着,如今想起正事忙说:“前辈莫开玩笑,我和他是一道下山来云狐林除祟的同门修士,亲如……姐弟!总之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偏生阮誉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着附和,附和的话在外人听来诚恳,在知情者耳中相当敷衍,即搬出以往应付的说辞略施改动:“我们真的只是纯洁、单纯、纯粹的……嗯,亲如姐弟关系。”

        卫余晖和邵卿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面前两位小辈,神色颇为古怪。

        叶甚再迟钝也品得出“亲如姐弟”这个词被他俩越描越黑,暗暗给了某人一记眼刀子,熟稔地转移起话题来,拜了一拜歉然道:“诚如方才所言,我们并非普通民众,假扮成这般模样,只因猜到有高手在暗中相助,希望借此引出一叙,好尽快解决云狐林的纷争。计不入流,还请卫前辈和邵前辈见谅。”

        邵卿见状立即将她扶起,蔼声道:“无妨,为行正道而择捷径走有何不可?若非我与夫君空有仙力,什么记忆也没有,帮不上大忙,岂会白白滞于原地浪费时间。”

        阮誉问:“那两位怎会在此处?”

        卫余晖摆手一笑:“这云狐林的前因后果我们可以细细讲来,只是自己的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简而言之就是身死后混沌至今,不知不觉飘荡到此,然后目睹出事,便同娘子一起在暗处帮衬一二。纵凭鬼身解决无能,保护下无辜民众总还是有余力的,可惜治标不治本,幸亏你们来了。”

        至于云狐林之争,导火索的确在云灵身上。

        须知妖体质偏热,鬼体质偏寒,秣陵气候旱热,阳气旺盛,尤以城中心的云狐林适合狐妖生存。

        但久而久之有个新症结,在于阳气积郁过头反对妖身有害,好在云灵乃至阴至寒之果,可助狐妖将多余的阳气消化殆尽,配合此地,修炼起来可谓事半功倍。

        但云灵说是这片林子的特产圣果,其实并非因为此地占了什么得天独厚的好风水,而是因为林中心地带有一株菩提古树,传闻是狐仙得道,从天上降下仙种所植。

        树内有一颗菩提心,日日向四周喷射孢子,孢子埋入地下数日,便会长成云灵。

        云狐林内大小各狐不计其数,皆倚仗着这颗菩提心给予的云灵过活,视若至宝,不敢造次。

        然而一个多月前,菩提心竟在无狐觉察的情况下被掏出,许是盗贼良心未泯,还特意留下了菩提心结的种子。

        只是菩提心何其难长,一夜被劫,种子没个百载也结不回第二颗菩提心,云灵来源自此暂时断绝,没能耐的狐妖唯有另觅去处,有些能耐的舍不得这一片修炼宝地,可不得为了剩余的云灵天天掐。

        叶甚皱眉重复了一遍:“无狐觉察?前辈确定?”

        “我们何尝不觉得不可思议,但最近听狐妖频议此事,确是如此。”卫余晖仿佛又想起什么,“哦不过,那只领头的天狐妖有次提起过,菩提心被劫当晚,它在半梦半醒间无意瞥见有团黑气从头顶掠过,像是往林中心飞窜,速度极快,连它的目力亦仅来得及看见而无法看清。只是它当成寻常鬼怪路过,加上没感觉来者不善,于是倒头继续睡了,之后才深想两件事或许有联系。”

        这两件事的背后是否真有联系,目前不得而知,但叶甚心下不由自主地和另一件描述相似的事牵扯到一块去想,她侧身看向阮誉,对方眼里果然显露出相同的联想。

        ——那个抢走风满楼玉扳指的鬼怪。

        可定胜山离云狐林远隔千山万水,若玉扳指和菩提心是同一鬼怪所夺,也太费劲了。

        这鬼怪不惜全国巡回抢东西,抢东西的时候还不忘讲究盗亦有道,实是鬼怪界的奇葩。

        邵卿见两人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叶甚拉回心神,管它是不是奇葩都容后再议,长叹出声:“若是爱恨恩怨的纠葛,还不算太难办,为利才是不死不休的死结,最为棘手。俗话说利字当头一把刀,除非解决菩提心这一利益源头,否则只能把狐妖通通逐出云狐林了。”

        阮誉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一下道:“多谢告知,容我们回去想想。”

        卫余晖生前敬他为三公之首,年龄虽长也不便拿天璇教太师当晚辈来看待,这会毫不知情反倒没了顾忌,随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辛苦了,天色已晚,你们且先回去休息好再想,如若有了主意需要帮忙,再来此处喊一声,我与娘子即会现身。”

        双方行礼拜别后,卫余晖看出叶甚一脸欲言又止,爽朗笑道:“改之小友还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额……”人家既然都开口了,叶甚也不好装忸怩,“此事了结后,前辈们可否有打算……回天璇教看看?”

        卫余晖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之前是什么都不记得,此番有幸得遇旧相识,知道了自己来路,得空总该回去瞧一瞧。”

        说到这他看向邵卿,相视一笑:“趁着这副中了销魂咒的鬼身还未消散。”

        叶甚悚然一惊:“你们……”

        “生前事我们已无印象,但在尘世间飘荡久了,七七八八也猜得到缘由。”反倒是邵卿来宽慰她,“没关系的,好歹有仙力傍身,还能多撑几年。”

        叶甚拳头攥紧,语气罕见激动起来:“可这样入不了轮回!待到几年后彻底魂消魄散,便再没有以后了!”

        卫余晖和邵卿被她莫名较真的样子有些惊到,沉默半晌,轻笑了一声。

        “老实说,一开始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稍微有那么点怨怼。”卫余晖一手环住邵卿的肩,一手拉起她的手摩挲着明显虚幻的手背,“不过……看到身边有对方陪伴,想想老天终究不算太薄,能与心爱之人同生共死,倒想开多了,不觉惧怕和遗憾。”

        “没有遗憾吗?”这回是阮誉不解地开口发问,“两位伉俪情深,本该生前共白首,身后共渡奈何,以期来世再续前缘,如今只能数着所剩无几的相伴日子,岂非一大憾事?”

        “此言差矣。”卫余晖和邵卿异口同声道,说完一愣,又看着对方展眉一笑,笑意中是旁人读不懂的释然——或许本就不需要旁人读懂。

        任叶甚辗转两世活了百年,见过一人能笑得万物失色,却从未料到两缕残魂亦能做到,仿佛惊鸿一瞥,瞥见岁月无情飞逝如梭,唯独极缓极缓地,流淌过相执的两只手之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管它什么以后和来世,眼下能得良人相守……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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