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入狱三个月，无法适应的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折腾得我身心俱疲。
当文文第一次来探监，我虽然内心热浪翻滚，却真的害怕见到她久违的真实的面容。隔着铁窗玻璃，我们彼此遥望，黯然神伤！
我们手握话筒，不约而同都沉默着，目光交织，似乎内心有无数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贴在耳边的话筒仿佛已经在传递着彼此的热量和心声，数着心跳和时间，又是不约而同，我们一起开口了。
我说：“文，你还好吗？”
她说：“君，我想你！”
十八岁之后，我就很少流泪。这一刻，我瞬间破防，我一直都没有想象中坚强，我从小就很封闭内心，也许是性格使然，长大后不轻易流泪，可能就只是一个防护的铠甲，其实谁没有一个渴望关爱之心！
片刻之后，文文说：“不好！我很不好！有件事你必须知道，我怀孕了，是我们的孩子！”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男人，如果不学会做爸爸，就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
过去25年的经历，化作一帧帧的实景照片，电影般在我眼前、在我脑海里流淌而过，我真的该长大了！
我心疼地把目光定格在文文的如画美目，晶莹的泪光中有我破碎的身影，我平复了心情，让声音平稳的进入某个频道，我说：“文，过去我太封闭自己的内心，今天我想敞开心扉，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我的家庭、我的童年？”
文文说：“你早该如此！我难道不算你的亲人！”
我说：
“用现在的观念讲，我小时候有病，我有自闭症！我活在自己的世界，或许这也是我不被人接纳，甚至与我为敌的根本原因。
“我的父母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他们虽然不擅长教育孩子，甚至不知道我胆小、不合群，是环境的影响，是自闭症！但是他们对我的关爱从未因此少一分，虽然他们也不善表达。
“我的第一个学校不是学前班、幼儿园，而是直接上的小学，我是被妈妈赶到学校的。妈妈拦着我试图回家的路，拖着我往前走，又着急，又生气，说，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你要是不读书上学，就会像我和你爹一样，一辈子拿锄头、做农民，像我们一样没用！
“是呀，他们朴素的观念中，不读书就是没用的人，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并不是不想读书，不会读书，而是我太害怕面对一个新环境。爹妈是谨小慎微的人，是只会种田，不会、也不敢有其他想法的人。父亲自己童年时也有过受惊吓、伤了脑神经的经历，或许是遗传，或许是环境影响，我从小就害怕见陌生人。
“父母只是觉得我内向，不爱说话，因自身水平有限、经历有限，并未关注到这是一种病。
“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学老师，水平参差不齐，体罚、留学、站操场，是他们最爱用的教学方法。孩子最敏感的体验来自老师的教育，我张皇的性格，最容易受这种打压式教育的影响！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留学，是因为老师教的一个后鼻音。因为我们方言中没有这个后鼻音，从小的语言习惯，没有一个学生能转变过来，他发怒了，大喊一声，全体留学！一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立马大哭起来，受到传染，我也一下嚎啕大哭。老师先是惊讶，哭笑不得，接着大怒，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我小小的世界立马崩塌！
“那天之后，我又赖在家里，因为害怕不愿意去学校。可那个年头，不仅学生成绩是考察老师的指标，失学率也更是关键一项，老师放下身段来家里哄我上学，到了学校，他又开始用惯用的方式征服我，于是我陷入了逃学、逼着上学的死循环，我就是在这样的拉扯的状态中，断断续续读完了小学。在村里人的眼光中，我也是一个不听话、爱逃学、性格孤僻、没出息的孩子！
“六岁我上学那一年，我有了一个妹妹，我很少童年的玩伴，妹妹来到这个世界是我最大的惊喜！父母忙于农活，陪在妹妹身边最多的是我，我喜欢妹妹！恨不能时时刻刻把她捧在手心，和她一起玩，比起妹妹依赖我，潜意识中，或许是我更依赖妹妹！
“其实，我的悟性很好，虽然不爱上学，但只要是老师教过的东西，我只要看过、学习过，很容易就触类旁通，我考试成绩一直稳居前列，从未落下过，这或许也是老师不愿我失学的原因，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爱心。
“一分之差，我没有考上重点中学。什么样的中学在我这里并不重要，重点是上中学对我而言，又是一个重大考验，因为上初中要去离家较远的地方住校。住校那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种环境，几乎等同于登上一座与世隔绝的魔鬼岛！
“妹妹上小学了，而我要去十里外的地方住校，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天和相亲相爱的妹妹呆半天。每到这一天，妹妹总会牵着我的手，不让我动身，走时，我也是一步三回头，仿佛生离死别！
“入学摸底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二。成绩好的同学一般是老师的宠儿，可我没有这个待遇。
我孤僻，不爱说话，社交恐惧，当年学校条件不好，都是住大宿舍，两个人一个铺位，我不知要和谁搭伙。好不容易被人邀约有了同床，没想到老师说铺位紧张，要有人从家里拿那种老式的竹床来应急，老师不由分说选择了我，因为她不喜欢我，我也不敢迕逆！这是夏天乘凉用的床，所以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宿舍四面漏风，我蜷缩在小小的被笼里瑟瑟发抖，却不敢声张！
“最难以理解的是，每周六晚都要留人看校。我归心似箭，多想在这短短的周末快乐时光里，和妹妹待在一起。可看校的名单里，我的名字是最常见的，根本没有轮班一说！
“那时学生在校搭伙，是要从家里拿米换取餐券。排队称米和换餐券，对于社恐的我也是一大难关！不过，难就是我的日常，耻辱才让我终身难忘！
“那个周末，学生从家里返校，有个学生说，他的一袋米被人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因为我是留下看校的，看校的有三个人，没有人怀疑他们，只怀疑我！那两个人也不屑为我作证！那个年代是没有监控装备的，我百口莫辩！再说我不与人交流，与人讲话从来都不超过三句，哪有辩的口才！
“我只不停重复三个字‘我没偷’！老师说你现在承认了，赔给人家就不追究，我呆立当场，无力分辨，再也不想分辩！有人从我的箱包中翻出餐券，数给了那个申诉的人，我也坐实了小偷之名！回到家，父亲第一次揍了我，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成绩不错，长相也还好，也有女生对我表示过好感。借作业、偷塞纸条的事，我也碰到过，我的反应是：借作业本就是纯粹的借作业本，收到的纸条我从未看过。或许当时的我根本没精力，没能力去爱，我自卑地认为，我不配有情窦开！
“考上大学，碰上的同学档次提高了一层，年岁的增长，大家的思想已经比较成熟，看问题更全面，主动跟我交往的人也多起来。
“于父母而言，我是放养型。农村户外的玩耍，让我有了许多别人不一样的技能：游泳、抓鱼，爬树、掏鸟窝、踢毽子、跑步、滚铁环，我都是佼佼者。因为身体敏捷，很快我以前很少有机会玩的球类运动，水平大幅提升，有了一群可以玩在一起的同学，但是玩闹中，我永远是话最少的那个人，我也没有真正有过互相交心的朋友！
“这就是我的成长环境和经历，正是这样的环境造成了今天这样的我！在跟你短短不到一年的恋爱中，你可能也看到，我只会做，不善表达，在工作中，我也是做的多，说的少，或许正是因为这些，让你不舒服，让同事不爽，可能也是因为这些，我成了人家的眼中钉！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说话最多的一天，文文，你是不是听得很厌烦”
从我说话起，文文一直没有打断我，她握着话筒，眼睛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直到后来眼中泛起泪花。
她说：“没有，没有厌烦！我很欣慰你跟我说这些，今天我重新认识了你，如果……如果……唉，这世界没有如果，如果我们之间早点敞开心扉，或许事情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
我说：“都是我的错！”
文文说：“不，你没有错！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的温柔和退让，不应该成为他人作恶的理由！看着吧！人在做，天在看！有人迟早会为他做的事买单！”
我说：“文文，你可别干傻事！”
文文说：“我不会！”
我说：“文，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最在意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父母和妹妹，我之前有提供妹妹读高中的开销，只怕她现在难以为继，面临辍学。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们？”
文文说：“好！”
我说：“还有，你自己，不要太操心我的事，孩子要不要，你自己决定！我已经毁了，回归社会至少也在十年之后，你尽管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你能够幸福也是我最大的心愿！”
文文说：“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就是总想着别人，你先把自己整理明白吧！至于我，我考虑自己比你多！你放心，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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